西方哲学

link
熊逸书院

现在还需要补充一个在叔本华哲学里很重要的概念:摩耶之幕。简单讲,就是一张超级巨大的,囊括天地的,但普通人察觉不到的帷幕。这个概念来自古印度的宗教经典,讲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真理:你以为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都是真实存在的吗?那你就错了,你被骗了!其实我们看到的全部宇宙都只是婆楼那神施展出来的幻术,全是假的,一旦婆楼那神收回神通,宇宙就消失了。你也许很好奇,想知道婆楼那神为什么要骗我们,答案是:不为什么,人家只是自娱自乐。

大家都知道康德最有名的一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与日俱增,这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在这句话里,「头顶的星空」就是《纯粹理性批判》的研究对象,「心中的道德律」就是《实践理性批判》的研究对象,而《判断力批判》主要研究美学问题,《人间词话》谈到的「崇高」和「优美」就是从康德美学来的,审美体验可以把「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连接起来。

首先我们知道,现实世界里既没有7,也没有5,更没有12,有的只能是7个苹果,5个梨, 12个人,所以纯数学应该不属于经验性的知识。以往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因此都把 7+5=12当成分析判断,认为它是从「7与5之和」这个概念里边通过形式逻辑的矛盾律分析出来的。但是,康德说,在「7与5之和」这个概念里,只存在「7与5这两个数连接成一个数」这样一个事实,并不存在12,或者说,任凭你穷尽分析手段,也不可能从「7 与5之和」这个概念里分析一个「12」出来。你可以回想一下昨天讲过的主词和谓词的关系问题,然后把「7与5之和」当成主词,「等于12」当成谓词,你就会发现谓词的内容并不包含在主词里,所以7+5=12并不属于分析判断。那么,12到底从何而来呢?康德说,必须从「7与5之和」这个概念以外去找,求助于与7或5相应的直观。比如与5这个数字相应的直观是我们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然后把每根手指当成1,依次加在7上,这才得出12。所以,7+5=12这个判断既是分析判断,也是综合判断。你已经知道分析判断是先天的,所以我们可以说7+5=12就是一个先天综合判断。就其先天的意义上说,它是扎实可靠的;就其综合的意义上说,它是能够为我们增加知识的。正是因为有了先天综合判断的存在,我们才可以扎扎实实地拓展知识的边界,而不必陷入休谟那样的怀疑论,以至于把科学和迷信等量齐观。

这也是康德在书里举的例子,命题很简单:「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现在问你:这是分析判断呢,还是综合判断呢?传统上的答案还是把它当成分析判断,因为这样的命题显然不是得自经验的知识。但康德说,在「直」的概念里并不包含「短」。也就是说,谓词的内容并不包含在主词里,从「直线」的概念里无论如何也分析不出「最短」这个意思。所以,「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也是一个先天综合判断。在做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判断之前,我们不可能通过经验一根一根地把所有的直线全都检验一遍,但这个判断显然是可靠的,具有普遍性的,总是可以得到证实的。

颠倒过来之后,不是我们的认知能力要如实地反映认知对象,而是认知对象要符合我们的认知能力。简单讲,前者意味着苹果是什么样的,我们就把它看成什么样;后者意味着我们是怎么看苹果的,苹果在我们眼里就是什么样的。

真实的我,还包括真实的其他东西,康德称之为「物自体」,属于本体世界,而你看到的我,包括你看到的其他东西,都是物自体通过你的有色眼镜呈现给你的视觉图像,康德称之为「现象」,也可以叫「表象」。

(1)现象是可以被理性认知的,物自体是不可知的;(2)理性只应该研究可知的世界,别去碰不可知的物自体。

是我们的认知能力,而不是世界本身,让世界变得丰富多彩。

康德时空

共相到底只是一个想象当中的概念,还是存在着和它对应的实体,这是西方哲学史和神学史上一个源远流长的经典问题,支持前者的叫唯名论,支持后者的叫唯实论,而问题的源头就在柏拉图这里。中国哲学里也有对应的问题,那就是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只是影响力不大,因为中国人更务实。

柏拉图是唯实论的奠基人,《斐德罗篇》所谓的「型」,也被称为「理想」或者「理想型」、「理念」,而唯实论的英文写法是 realism,这个词更常见的涵义是文学上的「现实主义」。当你发现「理想」和 realism竟然是一回事,你要不要重新理解《人间词话》里的那句「虽写实家,亦理想家」呢?

苏格拉底一看火候差不多了,终于抛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观点:美德是不能教的,它和所有的知识一样,来自灵魂对前世经验的回忆。

苏格拉底要讲一讲「原本」和「摹本」的区别:诸天之外有着一切事物的原本,因为是永恒的、非物质性的,所以完美无缺,而人间的事物都是原本的摹本,一个原本可以有无数的摹本,就像一个蛋糕模具可以制作出无数蛋糕一样。摹本是物质性的,有着成、住、坏、灭的过程,不能永恒,所以相对于原本来说,每个摹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陷。

而那些新近才参加过秘密仪式的灵魂却不一样,他们更容易被「美」的优质摹本触发回忆。当他们看到真正美丽的,神明一样的面容和身体,他们就会浑身发抖,仿佛从前在诸天之外挣扎时的惶恐再一次侵袭过来。他们凝视着美丽的形象,打从心底生出了一种虔诚的感觉,他们敬畏「美」如同敬畏神明。如果不是怕别人说他们发疯,他们一定会向恋人焚香祷告,如同面对神明一样。当身体不再颤抖了,他们会发起奇怪的高烧,浑身冒汗,这是因为「美」发射出来的东西穿过他们的眼睛,在他们的体内产生了热量,让灵魂的羽翼得到滋养。在这个过程里,灵魂周身沸腾躁动,正如婴儿刚刚长出牙根时候又痒又疼那样。而一旦离开了恋人,灵魂就失去了养料,羽翼的毛根干枯起来,堵塞了新生的羽毛,这会使灵魂感到遍体刺痛,只有回忆起恋人的美,疼痛才可以纾缓一些。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灵魂绝不会放弃爱情。灵魂会把美貌看得高于一切,所以热恋中的人不但会忘记父母,也不在乎财产的损失,从前引以为傲的风度和礼仪也一概不管了。只要能挨在恋人的身边躺下,哪怕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一切都无所谓。人们把这样的经历叫做厄洛斯(Eros)。

《斐德罗篇》提到的厄洛斯(Eros)有一点双关语的意思,既指爱神,也指爱情。在我读的英译本里,厄洛斯就是直接翻译成爱情(love)的。我们最熟悉的小爱神造型是一个长着翅膀,手持弓箭的胖小孩,他的妈妈是爱与美之神阿弗洛狄忒,拉丁名就是我们熟悉的维纳斯。传说这一对母子有一次为了逃避怪兽的攻击,变成两条鱼躲了起来,这就是双鱼座的来历。因为双鱼座的双鱼一个是大爱神的化身,一个是小爱神的化身,所以双鱼座的人才被认为是浪漫多情的。

弗洛伊德在他的名著《自我与本我》,The Ego and the Id, 1923。里边把人的本能分成两类,一类是性欲和自我保全的本能,称为Eros,一类是攻击本能。大约是为了好记,这两类本能也被称为生本能和死本能。出于修辞方面的考虑,死本能又被称为塔纳托斯(Thanatos),这是希腊神话里死神的名字,和作为生本能的厄洛斯(Eros)形成对偶关系,显得又文艺又委婉,就像恋父情结和恋母情结也被称为俄狄浦斯情结和厄勒克特拉情结一样。

理念,在英文里叫idea或者form,也就是「构思」或者「形式」,中文也有译成理想、理型,或者理想型。英文的idea是从希腊语表示「看」的词汇借用来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语。「理念论」在英文里写作The Theory of Idea,其实它还可以写作idealism。 idealism这个词你一定认识,它最常见的意思是「理想主义」。在文学上,和它相反的概念就是「现实主义」(realism),而在哲学上,它的中文表达就是「唯心主义」,相反的概念就是「唯物主义」(materialism)。所以我刚刚才会说理念论就是唯心主义,唯心主义就是理念论。

materialism的词根是material(物质),所以从构词法直译的话,materialism应该翻译成「物质主义」,而在日常语言里,materialism的涵义也确实就是「物质主义」,这是一个带有贬义色彩的概念,形容人只追求物欲享受,既不在乎道德,也不在乎精神需求。当你理解了这个意思,就能明白为什么在西方文明里「唯物主义」为什么总是被人鄙视。没错,因为这些外国人把哲学概念里的「唯物主义」和日常语言里的「物质主义」混淆在一起了。为什么他们会把「唯心主义」当成褒义词呢?很简单,因为他们把哲学概念里的「唯心主义」和文学与日常概念里的「理想主义」混为一谈了。

让我重复一遍,idealism既可以指柏拉图的理念论,也可以指哲学上的唯心主义,还是文学和日常用语里的「理想主义」,而materialism既是哲学上的唯物主义,又是日常概念里的物质主义。一词多义造成了很多混淆,又因为很多混淆,造成了很多误解和偏见。

文学创作应该怎样去捕捉高大全的理念呢?你可以回想一下《斐德罗篇》:哲学与爱欲的迷狂里关于爱情的内容:当你爱上一个人,陷入爱的迷狂,那就意味着你从恋人的身上看到了「美的理念」的一些痕迹,你的灵魂回忆起曾在诸天之外的所见,而那时所见的,正是神在创世时候的各种idea,也就是非物质的,永恒而完美的构想。文学创作可以遵循同样的途径,由现实世界里的一些事物触发回忆,进而摹写理念世界。现在,你又可以回到我们先前讲到的《人间词话》,重新理解「虽写实家,亦理想家」这个观点。

说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最根本的区别,就是看物质和意识谁排第一。简单讲,认为物质先于意识的就是唯物主义,反过来,认为意识先于物质的就是唯心主义。再往深一步讲,唯物主义认为物质是本体,是真实的存在,在物质当中产生出意识。唯心主义认为意识是本体,是真实的存在,从意识当中产生出物质。大多数中国人都是在唯物主义的传统里长大了,天然就会觉得唯心主义很荒唐。但西方传统刚好相反,所以彼此都很难理解对方。

「形而上学」在中文里的直接出处是《周易》,原话是「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里的「形」,是形象、形状的意思。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是具体的东西,比如你戴的手表,你住的房子。这些具体的、有形的东西,都属于「形而下者」,那么反过来,抽象的、无形的东西就是「形而上者」。你的手表为什么能计时,你的房子为什么能遮风避雨,这背后都有抽象的规律在,这些规律就属于形而上的学问,也就是「道」,也就是形而上学。

确定「形而上学」这个名称的是日本明治时代的哲学教授井上哲次郎。当时西学东渐,日本大量译介西方经典,井上哲次郎从《周易》取材,把亚里士多德的名著 Metaphysics 翻译成「形而上学」,意思是「研究形而上的学问的学科」。后来这部书传到中国,中国的翻译大师严复很排斥日本人的译名——这点我在第15周讲过——严复把 Metaphysics 重新翻译成「玄学」,结果谁也没压倒谁。今天我们读西方哲学的中译本,「形而上学」和「玄学」都是常见的词,不知道来龙去脉的话还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笛卡尔发现,即便梦里呈现的都是假象,但所有的假象都一定是某种生活真相的摹本,谁都不可能梦见从没见过的东西。

想像力的本质其实是一种拼接能力,无论多么天马行空的想象,拆分下来的话,所有元素其实都是我们亲身经历过、感受过的,完全凭空而来的想象从来都不存在。既然这样的话,即便现实生活只是一场大梦的话,梦里出现的万事万物也一定存在着基本的原型才对。比如说,也许我们的身体并不存在,但我们既然能够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么在真实的世界里至少要有某些基本元素使我们能够在想象里拼接出身体现在的样子。

霍布斯首先对笛卡尔的怀疑论深表赞同,但他认为这不过是古代哲学家的老生常谈。霍布斯的原话很刻薄,是这么说的:「既然柏拉图以及其他许多在他以前和以后的古代哲学家们都谈到了可感知的东西不可靠,既然很容易指出把醒与梦分别出来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我宁愿提出这些新思考的优秀作者不必发表这么老的一些东西。」而关于「我思故我在」,霍布斯的反驳是:我只能思维我「思维过」什么,却没法思维「我正在思维」。

斯多葛主义来自芝诺创立的斯多葛学派。芝诺在雅典广场的门廊聚众授徒,斯多葛(Stoics)这个词就是从门廊(Stoa)衍生来的。提起芝诺,你一定会想到芝诺悖论,但是,此芝诺非彼芝诺。古代哲学家里有好几位芝诺,一般用籍贯来区分,芝诺悖论的芝诺称为埃利亚的芝诺(Zeno of Elea),斯多葛学派创始人的芝诺称为西提翁的芝诺(Zeno of Citium)。西提翁的芝诺有一位三传弟子也叫芝诺,称为塔尔苏斯的芝诺(Zeno of Tarsus)。斯多葛主义有一个对立阵营叫做伊壁鸠鲁主义,偏偏后者也有一位芝诺,称为西顿的芝诺(Zeno of Sidon)。当你再听到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名号,要记得先认清他是四位芝诺当中的哪一位。

我先讲一个发生在古代中国的故事:燕国太子想请荆轲刺杀秦王,所以无论荆轲喜欢什么,他都想方设法搞到什么。某天荆轲夸赞一名少女的手长得美,没多久太子就派人送来一个托盘,里边摆着一双刚刚切下来的纤纤玉手。这个场面有点惊悚,只要荆轲还是一个正常人的话,只应该觉得恶心。一双美丽的手只有作为身体的一部分才是美的,一旦切下来单独看,再美的手也会立刻变丑。反过来想,如果荆轲觉得这名少女哪里都美,只有手不够美,但切掉这双手非但不能使少女变得完美,反而会让她整个人都不美了。

在《沉思录》里,奥勒留皇帝通过洗澡来阐述生活的真谛:「在你洗澡的时候,你会看到很多油腻、污垢和脏水,通通让人恶心,但你应该想到生命的每一部分和万事万物都是这样。」

十二范畴分为四个大类,每一类都有三个范畴。第一类是量的范畴,包括单一性、复多性、全体性。第二类是质的范畴,包括实在性、否定性、限制性。第三类是关系的范畴,包括实体与偶性,原因与结果,主动与被动。第四类是模态的范畴,包括可能性、存在性、必然性。作为哲学概念的「范畴」完全不是日常语言里的意思。你可以把时间和空间想象成两副大眼镜,把十二范畴想象成十二副小眼镜,每一副眼镜都是我们天生自带的,都有特定的功能,所有镜片叠加在一起,显现出我们看到、听到、摸到的这个现象世界。

在叔本华看来,我们和动物、植物、无机物的区别几乎不存在,万物都是意志的客体化,只有层级上的高低而已。而层级越高,冲动就越强;冲动越强,痛苦就越多。人比虫子的级别高,所以人比虫子的痛苦多。

而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里,对一切必然性追本溯源,终于找到了意志这个罪魁祸首。而意志表现在自然界里的最基本的驱动力就是生殖繁衍。无论多么高尚的理想,归根结蒂都会追溯到生殖繁衍。即便是自我牺牲,也是为了家庭或种群的生殖繁衍。而更加深刻的悲剧性在于,即便「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千万人的幸福感其实转瞬即逝,马上就会被无聊感取代,人们又会展开新的追求,承受新的欲求不满的痛苦。所谓人生,不过是点缀着几个笑料的漫长悲剧,仅此而已。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观点:宇宙的本体是意志,意志是盲目的冲动,表现出来的最基本的驱动力就是生存繁衍。我们都是意志的傀儡,生活的主色调就是痛苦和无聊,其间点缀着短暂的快乐。

在叔本华看来,一切文学艺术的目的就是通过审美直观来认识理念,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短暂地摆脱意志的操纵。从这个功能意义上来说,文艺作品的主观性越弱,效果就越好,因为主观性是和欲念紧密相连的,而欲念的本质就是意志。所以叔本华给文学体裁做了一个由低到高的排序:位于最低端的是抒情诗,它的主观性最强,史诗比抒情诗高,小说比史诗高,戏剧最高。而在一切戏剧类型里,悲剧是最高级的,因为它不但和其他戏剧类型一样把主观性降到了最低,而且揭示出了人生的本质,也就是无穷无尽的苦难。观看悲剧会让我们对人生感到绝望,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了人生追求,更愿意选择清心寡欲的生活。而清心寡欲,乃至于彻底禁欲,才是摆脱意志魔掌的最优方案。

叔本华认为,主观性属于平庸之辈,而所有富于创造性的天才都是客观的。你还可以参考一下康德的意见,在康德的美学里,「各花入各眼」属于「感官的鉴赏」,局限在感官享受的层面,缺乏普遍适用的标准,而审美属于「反思的鉴赏」,存在普遍适用的标准。

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