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指要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没有一读的价值。你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你须慎加选择。
*我从许多哲人和诗人方面借得一副眼睛看世界,有时能学屈原、杜甫的执着,有时能学 庄周、列御寇的徜徉凌卢,莎士比亚教会我在悲痛中见出庄严,莫里哀教会我在乖讹丑陋中见出隽妙,陶潜和华兹华斯引我到自然的胜境,近代小说家引我到人心的曲径幽室。我能感伤也能冷静,能认真也能超脱。能应俗随时,也能潜藏非尘世的丘壑。文艺的珍贵的雨露浸润到我的灵魂至深处,我是一个再造过的人,创造主就是我自己。但是,天!我能再造自己,我不能把接收过来的世界再造成一世界。*莪菲丽雅问哈姆雷特读什么,他回答说:「字,字,字!」我一生都在「字」上做工夫,到现在还只能用「字」来做这世界里面的日常交易,再造另一世界所需要的「字」常是没到手就滑了去。圣约翰说:「太初有字,字和上帝在一起,字就是上帝。」我能了解字的威权,可是我常慑服在它的威权之下。原来它是和上帝在一起的。
设身处在诗人的地位比较困难,因为他的身世背景或无从详知,他的性情品格或不易追攀,读陶渊明的诗,自己就变成陶渊明,谈何容易!不过这是程度问题,我们就诗本身去体会,多少可以见出诗人的面目,至少在想象的片时,我们可以具有几分诗人在写诗时的风怀。
第一流小说家不尽是会讲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说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树搭成的花架,用处只在撑扶住一园锦绣灿烂生气蓬勃的葛藤花卉。这些故事以外的东西就是小说中的诗。读小说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它的诗,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记架上的花。
最初我由爱好唐诗而看轻宋诗,后来我又由爱好魏晋诗而看轻唐诗。现在觉得各朝诗都各有特点,我们不能以衡量魏晋诗的标准去衡量唐诗和宋诗。它们代表几种不同的趣味,我们不必强其同。
趣味是对于生命的彻悟和留恋,生命时时刻刻都在进展和创化,趣味也就要时时刻刻在进展和创化。水停蓄不流便腐化,趣味也是如此。
*诗人的本领就在见出常人之所不能见,读诗的用处也就在随着诗人所指点的方向,见出我们所不能见;这就是说,觉得我们所素认为平凡的实在新鲜有趣。*我们本来不觉得乡村生活中有诗,从读过陶渊明、华兹华斯诸人的作品之后,便觉得它有诗;我们本来不觉得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之中有诗,从读过美国近代小说和俄国现代诗之后,便觉得它也有诗。莎士比亚教我们会在罪孽灾祸中见出庄严伟大,伦勃朗(Rambrandt)和罗丹(Rodin)教我们会在丑陋中见出新奇。诗人和艺术家的眼睛是点铁成金的眼睛。生命生生不息,他们的发见也生生不息。如果生命有末日,诗总会有末日。到了生命的末日,我们自无容顾虑到诗是否还存在。但是有生命而无诗的人虽未到诗的末日,实在是早已到生命的末日了,那真是一件最可悲哀的事。「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就是对于人生世相失去解悟和留恋,就是对于诗无兴趣。读诗的功用不仅在消愁遣闷,不仅是替有闲阶级添一件奢侈;它在使人到处都可以觉到人生世相新鲜有趣,到处可以吸收维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
人间词话: 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
第一种是沈德潜选的《古诗源》,选的尽是唐以前的诗;第二种是蘅塘退士选的《唐诗三百首》,选的尽是唐代各体诗;第三种是张惠言的《词选》,是唐五代宋词的最严格的一个选本(或用唐圭璋的《唐宋词选》亦可)。
每个研究文学者对于所读的作家都应自作一个选本,这当然不必编印成书,只要有一个目录就行。学问如果常在进展,趣味会愈趋纯正。今年所私定的选目与去年的不同,前后比较,见出个人趣味的变迁,往往很有意味。同时,你可以拿自己的选目和他人的选本参观互较,好比同旁人闲谈游历某一胜境的印象,如果彼此所见相同,你会增加你的自信,否则,你也会发生愉快的惊讶,对于自己的好恶加一番反省,这是文学批评的一种有益的训练。
要训练写作能力,我们须把两个不同的路径分清,一是立本,一是示范。立本就是打根基。这可分深浅两层说,就深一层说,立本是积学蓄理,蕴于中者深厚然后发于外者丰腴,从前人作文所以贵能熔经铸史。就浅一层说,立本对于语文的声音训诂和语句的组织树立基本的知识,使用字不至不妥,行文不至不通。换句话说,小学和文法是文章的基础,要习写作,必先把这基础奠定。至于示范则纯从文章的规模法度技巧诸方面着手,精选模范文若干篇,使学者熟读烂嚼口诵心惟,从里面讨些诀窍,到自己临文时,知道意思如何剪裁,段落如何划分,局势(如上下承接,前后呼应,轻重匀称等)如何安排,句如何造,字如何用,声调如何抑扬顿挫,立言如何得体。立本和示范本也可相依互用,但立本侧重文章背面的普遍修养。示范是说文言文,使光华可以焕发。立本是求有话可说。示范是研究如何把话说得出而且说得好。
读书并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选得精,读得彻底。与其读十部无关轻重的书,不如以读十部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与其十部书都只能泛览一遍,不如取一部书精读十遍。「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句诗值得每个读书人悬为座右铭。
第一,凡值得读的书至少须读两遍。第一遍须快读,着眼在醒豁全篇大旨与特色。第二遍须慢读,须以批评态度衡量书的内容。第二,读过一本书,须笔记纲要和精彩的地方和你自己的意见。记笔记不特可以帮助你记忆,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细,刺激你思考。
比方在中国书里,我最欢喜《国风》《庄子》《楚辞》《史记》《古诗源》、《文选》中的书笺、《世说新语》《陶渊明集》《李太白集》《花间集》、张惠言《词选》、《红楼梦》等等。在外国书里,我最欢喜济慈(Keats)、雪莱(Shelly)、柯尔律治(Coleridge)、布朗宁(Browning)诸人的诗集、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七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Shakespeare: Hamlet)、《李尔王》(King Lear)和《奥瑟罗》(Othello)、歌德的《浮士德》(Goethe: Fasuts)、易卜生(Ibsen)的戏剧集、屠格涅夫(Turgenef)的《处女地》(Virgin Soil)和《父与子》(Fathers and Children)、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Dostoyevsky: Crime and Punishment)、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Flaubert: Madame Bovary)、莫泊桑(Maupassant)的小说集、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关于日本的著作等等。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没有一读的价值。你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你须慎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