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 人, 存在的追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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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义

1. 人, 存在的追问者

「此在」, 追问存在本身的存在者, 生活在此时此地具体的人.

当我们拿起锤子钉钉子的时候, 不会注意到它的形状、颜色、重量、用途, 而是拿起来直接开始钉, 这种状态被海德格尔称为「当下上手」(Zuhandenheit)的状态. 除非是钉着钉着锤子不好用了, 比如说锤头松了, 或者太重了我敲不动了, 这个时候, 我才会停下手上的活儿, 仔细端详这个锤子. 海德格尔把这种状态叫做「现成在手」 (Vorhandenheit)状态.

在海德格尔看来, 传统哲学的错误就在于把人类生存里面那些「当下上手」的东西, 当做了「现成在手」的东西去理解, 这样就脱离了和遗忘了人的实际生活. 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 就是要把哲学转向人的实际生存.

当然, 如果人的全部生活都像用锤子钉钉子一样自然、顺畅, 我们也就不需要哲学了. 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也会遇到很多从「当下上手」到「现成在手」的转变, 比如一次工作的变动、一次人际关系的危机、一次亲人的去世, 这个时候, 正常的生活中断了, 原本明显的意义消失了, 就好像我们不得不停下敲击, 去注视手中的锤子.

要彻底解答存在的问题, 就要让某种存在者的存在变得透彻可见……对存在发问, 这本身就是由问之所问规定的, 也就是由存在规定的. 这种存在者, 就是我们自己向来所是的存在者, 就是除了其他可能的存在方式以外, 还能够对存在发问的存在者.

没有人, 存在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

人并不是先存在好了, 然后再去领会自己. 人之为人, 恰恰在于他一上来就对存在有所领会. 跟别的存在者不一样, 人一向对自己是谁有所领会, 对世界是怎样的也有所领会.

如果说一般事物不是现成摆在那里的东西, 那么, 此在就更不是现成摆在那里的东西了. 人是什么? 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像质子、电子是什么, 把你的各种性状描述一番, 并不能回答你是谁这样的问题.

2. 人, 被抛入世界的存在者

被抛进世界, 给了我们每一个人「勉为其难」的起点, 我们不得不进入自己的生存.

人被抛入世界后, 不可能单凭自己独立活下去, 总是和他人共同生存, 也就总是会受到他人影响. 任何一样事物都是在一定的秩序中, 在它跟其他事物的联系中显现出来的.

我们并不是「以自己的此在为准」形成对他人的观念, 相反, 「我」是很晚才形成的, 我们倒是以他人为准, 才能形成「我」这个观念.

我们被抛入世界后, 大多数时候过着一种「常人」生活, 那是一种没有经过思考, 「别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的状态. 这种缺乏反思、忘记自我的「常人」状态, 就是海德格尔说的「沉沦」状态.

海德格尔所说的沉沦有三种基本样式: 闲谈、好奇、两可.

处于沉沦状态之中的特点, 就是我们屈从于某种现成的概念、学说、信条, 屈从于某种现成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而没有用自己的眼光去审视、去判断.

在海德格尔看来, 「闲谈」和「好奇」分别对应着「交谈」和「观看」这两种人类活动, 是「交谈」和「观看」在沉沦状态下的表现.

「交谈」本应是进行实质性的交流, 不管是为了共同完成一件工作, 还是为了分享思想和情感; 而「观看」原本是人们认识世界最重要的方式. 交谈和观看, 原本应该是为了彰显人的存在. 但处于「沉沦」状态的人们, 大多数时候进行的都是浮皮潦草的「闲谈」.

「闲谈」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 进入大脑的信息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处理, 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资, 又被说了出去. 而「好奇」, 海德格尔确实用了一个中性含义的德文词 Neugier, 但给它赋予了更多贬义, 翻译成「猎奇」可能更好一点.

在沉沦状态下, 人们带着好奇心或猎奇心, 而不是严肃的态度, 去观看最热点的新闻、最劲爆的八卦, 用最快捷的方式获取信息, 注意力不断转换, 为「闲谈」捕捉材料.

在海德格尔看来, 好奇和闲谈没有更多展示人类的存在, 而是封闭了人的真实存在. 在闲谈中, 我们越是觉得自己懂得了这个东西, 我们就越是加深了对自己的封闭, 让自己生活在漂浮的、无根的状态之中; 也就加深了我们的沉沦.

海德格尔强调, 「沉沦」这个词本身并不一定带有很强的贬义, 跟「堕落」、「道德败坏」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它描述的只不过是「常人」一种深深的不自知的状态, 他们甚至是带着安定的情绪, 自以为过着真实、完满的生活.

「沉沦」是一种带有很强虚无主义味道的状态.

和「沉沦」相反的生存状态叫做「本真」(Eingentlichkeit), 就是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但是想要达到本真状态, 却非常困难. 因为沉沦才是生活的常态, 拥有巨大的惯性, 像漩涡一样很容易把我们裹挟而去.

即便是突然有一个时刻, 你意识到了自己过的只是「常人」的生活, 开始扪心自问, 想要做出改变. 但是下一刻, 你可能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种沉沦的状态, 或许只是因为那样更容易, 或许只是因为被各种因素掣肘不得不那样. 偶尔的灵光乍现还是远远不够的.

海德格尔对人们日常生存状态的描述: 「被抛」、「常人」和「沉沦」. 我们每一个人, 都是以被抛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以被抛的方式陷入常人组成的大网, 也以被抛的方式沉沦在日常的闲谈和操劳里.

海德格尔说好奇的特点是「不逗留在操劳所及的周围世界之中, 涣散在新的可能性之中……好奇无处不在而又无处所在……此在在这种方式中被不断连根拔起. 」

3. 人, 向死而生的存在者

嘴上说「人终有一」, 甚至说着「我终有一死」, 和清晰地认识到「我将会死去」, 将会不再存在, 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就像美国作家威廉·萨洛扬说的: 「每个人都会死, 但是我总以为自己不会. 」这话乍一听好像很可笑, 但是你如果仔细品, 一定会越品越有味道, 甚至越品越觉得后背发凉.

说完了「人生无常, 要珍惜生命」, 我们还是会该干什么干什么, 不管是从心态上还是从做的事情上, 都和之前别无二致. 这些时候, 我们其实是把自己排除在死亡之外的, 就像萨洛扬说的「总以为自己不会死」, 至少认为死亡离自己很远. 这种非常外在的对于死亡的意识, 并不会帮助我们进入本真状态.

那什么样的死亡意识可以做到呢? 就是真切地与自己将有一死面对面, 清楚地认识到, 我的死亡是一件最本己的事情, 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事情. 我只能「亲自去死」, 而且我还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会来.

在这里, 海德格尔又用了一个非常生动的词, 说死亡「悬临」(Bevorstand)在我的头上, 随时可能落下. 清楚地意识到死亡的悬临, 就是看到死亡将会让我彻底坠入虚无. 这种虚无还不是讨论人生有没有价值那个意义上的虚无, 而是更根本的、存在论上的虚无, 我们之前提过的那个「为什么存在者存在, 而虚无却不存在? 」的终极问题向我们扑面而来.

这种与死亡直接面对面的体验, 就像是对一个人的当头棒喝, 可能会惊醒沉沦之中的人.

不过, 这样的「棒喝」绝不是带来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畅快淋漓. 它不是从理性上认识到了一个什么新的知识, 因为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终有一死; 它给人带来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海德格尔把它称为Angst, 这个词有害怕、忧虑、焦虑、恐惧之类的意思, 中文学界通常用畏惧的「畏」字来翻译它.

海德格尔强调, 我们要把这个「畏」和另一个近义词「怕」(Furcht)区分开来. 「怕」是指向某个具体的对象的, 会让我们退缩, 比如我站在玻璃栈道边, 面对下面的山崖, 会感到害怕, 不敢迈腿, 这是「怕」. 那「畏」呢, 它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东西, 它是一种弥漫性的情绪, 是意识到自己被抛到世界之中, 要面对终极的虚无的情绪, 是一种没抓没挠、内心无处安顿的感觉.

同样是死亡, 我们可以怕它, 也可以畏它. 当我们怕死的时候, 是把死亡当作一个确定的对象, 在这样的情绪之下, 我们会陷入沮丧, 无法行动. 而面对死亡的那种「畏」, 给我打开了一片空旷的区域, 让周围的世界和「常人」都退去了, 我们清晰地意识到了自我确定无疑的个体性和无可替代性.

海德格尔用了一个「回家」的比喻来解释「畏」. 他说沉沦的常人状态就是一种安定自信的感觉, 就好像我们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 而「畏」呢, 它可以把我们从沉沦中抽离, 熟悉的周围世界崩溃了, 家变成了一堆瓦砾, 我们变成了孤零零的个体. 「畏」就是这种茫然失所的感觉.

这种「畏」的情绪有可能转瞬即逝, 我们依然回归沉沦, 它也有可能成为我们迈向本真生存的第一步, 唤起我们的「良知」.

「良知」这个词听起来特别有道德意味, 是说人在判断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的时候, 要遵从内心的声音, 服从良知良能. 但是就像讨论「沉沦」一样, 海德格尔再一次去掉了「良知」这个词的道德意味, 完全从个人生存的角度去理解它.

「良知」的意思就是清楚地看到, 自己是区别于他人的个体, 应该遵从自己最本己的诉求, 反思自己之前的沉沦. 在良知的推动下, 我们会转变人生态度, 按照死亡悬临在头上的意识去行动, 去安排自己的生活. 这就是海德格尔说的本真的生活.

「本真的生活」, 在一个意义上确实比沉沦的生活要美好, 因为我们毕竟过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而不陷入常人的大网不能自拔.

但是从另一方面讲, 如果我们把「美好」理解成确定的、容易的、快乐的, 那「本真的生活」很可能一点都不美好, 甚至是这些词的反面, 它充满了不确定性、困难和痛苦. 「本真的生活」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内容上的确定性, 因为海德格尔去掉了良知、本真这些词的道德意味, 只强调人的个体性, 所以他不会也不能告诉你具体应该去做什么.

「良知」呼唤出来的不是某个可以事先确定的行动, 而是直面虚无的勇气, 鼓励我们超越「常人」的外在限制, 直面自己生存的各种可能性. 这种勇气要求我们带着决断去进行选择, 采取行动, 并且为我们的行动负责. 完全出于个体性做出「决断」, 没有让我们的选择变得更容易, 反而让选择变得更困难了.

我们不能再用父母告诉我们要做什么, 同事朋友建议我要怎么选之类的托词, 为自己开脱, 「本真的生活」意味着我们要面对选择的开放性和紧迫性. 因为人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一种由可能性构成的存在, 自从他被抛入世界, 就要面对数不胜数的可能性.

当他沉沦在常人之中时, 可能性的数量可能被周围的人大大减少了、选择的难度被大大降低了. 一旦面对「本真的生活」, 这些可能性就都被敞开了. 但是只有在这个时候, 我们才是真正自由的.

在这里, 海德格尔甚至颠倒了两千多年哲学传统里的一个被反复重申的命题: 「现实性高于可能性」. 在海德格尔看来恰恰相反, 是「可能性高于现实性」. 人之为人就在于面对可能性, 做出各种不同的选择, 克尔凯郭尔所说的那种「非此即彼的选择」. 这样的选择往往意味着更多的纠结、更多的责任, 还有伴随舍弃和错误选择的痛苦.

这么看来, 本真的生活真的不一定美好, 至少不会是轻松惬意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 按照良知过本真的生活, 才配得上是我自己的生活. 本真性的生活就好像醒着, 而沉沦的生活就好像在做梦. 我们醒着不见得过的美好, 但是至少可以去清晰地描述醒着和做梦的场景; 但是在做梦的时候, 却不可能去清晰地描述做梦和醒着的场景.

「人是向死而生的」. 这种对死亡的认识, 带有一点悖论的味道, 它让我们通过直面虚无, 去克服虚无. 这听起来有点像我们之前讲过的尼采. 只不过海德格尔说的这种虚无, 不仅仅是「上帝死了」之后真善美这些价值的虚无, 而是和存在相对的、更加彻底的虚无.

尼采号召人们用权力意志克服虚无主义, 重估一切价值; 而海德格尔让我们遵循着良知的召唤, 带着决断过上本真的生活.

死亡是一个我们通常不愿意过多提起的沉重话题, 孔子的一句「未知生焉知死」, 给我们中国人定下了讨论死亡基调. 而在西方, 自从柏拉图提出「哲学就是练习死亡」, 死亡始终和哲学有着不解之缘, 是哲学始终要去面对的终极问题.

不过大多数哲学家都在试图提供面对死亡的安慰. 但是对于存在主义哲学家来讲, 死亡作为一种真切的生存体验, 却有着格外重要的意义, 它可以穿透我们生存的表层, 直达内核. 或许, 不是回避死亡, 而是认真思考死亡, 才是我们克服对死亡恐惧的最好方法.

海德格尔说: 「向死存在是向着一种可能性的存在, 也就是向着此在本身别具一格的可能性的存在.」活出「别具一格的可能性」, 就是我们本真的生活.

我们现代人往往认为一切好东西都要靠自己争取才能得来. 这不是古人的想法. 人所能做的很有限, 生存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是命运使然的东西.

时间是探究存在的地平线, 存在在时间的地平线上才显现出来.

4. 人, 诗意的栖居者

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 是给观看者打开一个完整的、有意义的世界.

艺术作品凭借原创性的力量, 冲击着常规和平庸的日常生活, 开辟出新的存在、新的真理、新的历史.

诗人为诸神与万物「命名」, 这个命名活动, 就是在混沌中建立一个澄明的存在场域, 让被命名的万物进入存在, 显现出来.

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曾引用并十分赞同黄庭坚「天下清景, 不择贤愚而与之, 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之论, 并说: 「……抑岂独清景而已, 一切境界, 无不为诗人设. 世无诗人, 即无此种境界. 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 皆须臾之物. 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 镌诸不朽之文字, 使读者自得之. 遂觉诗人之言, 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 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 此大诗人之秘妙也. 」

离「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还隔着老大一段距离, 常常读之, 大概会走近一点吧.

美是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