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堂论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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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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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艺术:凡夫俗子的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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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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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4 Thu>

爱读《金瓶梅》,不是因为作者给我们看到人生的黑暗——要想看人生的黑暗,生活就是了,何必读小说呢——而是为了被包容进作者的慈悲。慈悲不是怜悯:怜悯来自优越感,慈悲是看到了书中人物的人性,由此产生的广大的同情。

与《红楼梦》无情的自信相比,《金瓶梅》永远地诱惑着我们,却又永远地失败着。我们既置身于这个世界,又感到十分疏远,直到最后我们能够在不赞成的同时原谅和宽容。我们可以痛快地原谅,正因为我们变成了同谋,被充满乐趣的前景和小小的、聪明的胜利所引诱着。

我们可以把《金瓶梅》视为这样的一部书:它是对于所有使得一个文化感到不安的因素所作的解读。我们可以把《红楼梦》视为这样的一部书:它是对于《金瓶梅》的重写,用可以被普遍接受的价值观念,解决那些令人不安的问题。西门庆和贾宝玉,到底相距有多远?

我们和西门庆、潘金莲,比起和贾宝玉、林黛玉,其实离得更近——如果不是在行为上,那么就是在心理上。绣像本《金瓶梅》给我们这些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提供了深通世情的宽容。但这样的慈悲是不够的:它必须被那些几乎毫无瑕疵的、只在少年时代才可信的角色所代替,于是,在《金瓶梅》之后,我们有了《红楼梦》。

词话本偏向于儒家「文以载道」的教化思想,在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的故事被当作一个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贪淫与贪财的恶果;而绣像本所强调的,则是尘世万物之痛苦与空虚,并在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唤醒读者对生命——生与死本身的反省,从而对自己、对自己的同类,产生同情与慈悲。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一日无常万事休」,这是绣像本作者最深切的隐痛。词话本谆谆告诫读者如何应付生命中的「万事」,绣像本却意在唤醒读者对生命本体的自觉,给读者看到包围了、环绕着人生万事的「无常」。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它起于秋天:西门庆在小说里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结束于秋天:永福寺肃杀的「金风」之中。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第一回,无论热的世界还是冷的天地。秋属金,而第一回中的众多伏笔就好像埋伏下的许多金戈铁马,过后都要一一杀将出来,不能浪费。

卓丢儿与瓶儿的映衬,既是平行式的,也是对比式的:只要我们对比一下西门庆对卓氏的病是什么反应,就可以见出后来他对瓶儿的感情有多深。

红楼主人也是读《金瓶梅》至微至细至用心者,也有如金瓶作者一模一样的锦心绣口之才情,只因为《红楼梦》自始至终写得「温柔敦厚」,从来都在人生最凄惨最丑恶的情景上遮一层轻纱,所以能够迎合大多数读者,尤其是小儿女的浪漫伤感口味,而《金瓶梅》却锐利清晰,于大千世界无所不包,无所不见,更把人生之鲜血淋漓、丑陋可怕之处一一揭示给人看,难怪多数人皆掩面而去。读《金瓶梅》,必须大智大勇,才能尽得此书之好处,又不至于走火入魔,否则便会如力量不够者欲使大兵器,反而伤了自己。然而正无怪《金瓶梅》不能如《红楼梦》一般取悦众生。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月娘虽然不好色,但一生最好的是财物,最关心追求的便是后嗣,但是在最后一回,唯一的儿子被幻化而去,平时吝啬保守的家业反由玳安承继,月娘所有的,只是一个长寿和善终,但是夫死子亡,感情没有寄托,生活终无意趣。作者对那些淫荡贪婪的和尚姑子深恶痛绝,也并不喜欢月娘平时烧香拜佛而不能理解佛经真谛的愚昧,因此当作者说月娘的结局「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这个报,应该理解为善报,还是恶报,抑或是「难言也」?实在耐人寻思。

韩家兄弟是武家兄弟的镜像,那么爱姐与二捣鬼的关系,其实也是武松与侄女迎儿关系的反照:武松待迎儿之无情,正衬托出二捣鬼对侄女爱姐的有情。

黄真人为瓶儿念诵的经文中有道是:「人处尘凡,月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

又十一月三十日,宋御史要借西门庆家请巡抚侯石泉——上文本来有了一泉、两泉、三泉、四泉、松泉、天泉,没想到此处又变出一个石泉(十全——水满则溢、月圆则亏的暗示),「泉」何其多也!作者就是在这种小地方,文心也如此玲珑。

在过去,一个中上层阶级的大家庭里,争宠、生子、和家人相处、保住自己的地位,也就是一个女人的毕生事业了。

就像孙述宇所说的那样,西门庆这个人有太多的人情味。他的不道德,没有一点是超凡脱俗的,没有一点是魔鬼般的、非人的。他的恶德,是贪欲、自私与软弱,而所有这些,都是人性中最常见的瑕疵。

从玉楼的遭遇,我们再次看到一个人的命运不仅与自身的为人有关,也与遭际的机缘和人物有关:如果不是李衙内能够誓死不渝,又对她怀有充分的信任,不因为敬济的间言而疑心玉楼,那么玉楼难免受辱被逐。作者通过玉楼的命运告诉读者:为人处世,德行、智慧缺一不可,但最后归宿还是要看缘分,看机会,因为人所不能控制与扭转的一种力,叫作偶然。

因为作者一直以鲜花比喻书中一干女子,其中唯独月娘是月,雪娥是雪,瓶儿是瓶,不入群芳之数。但月与花可以相配,瓶更是盛花之物,只有雪与花却决然不容,虽然雪与梅应该相得,无如是「春梅」何。抓住人物的姓名大做文章,以各色花朵比喻美人,以季节更换暗示炎凉,以唱曲、酒令寓人物心情、命运,这些文字的花巧,红楼主人自然也尽得真传。

然而蕙莲与金莲的根本性不同,在于蕙莲对西门庆从头到尾没有表现过任何情愫。她每次与西门庆在一起,总是在讨要东西。蕙莲是虚荣心的化身,是争强好胜之心越过爱欲的人。她后来因西门庆设计陷害来旺而伤心,固然也是对来旺旧情不忘,但很大程度上诚如绣像本评论者所言,是恨西门庆在处理这件事上一直瞒着她,不告诉她,不听她的话而听了金莲的话,显得「没些情分儿」。不管是金莲,还是玉楼、瓶儿,对于西门庆终究还是曾经发自内心的喜欢,作者却何尝描写过蕙莲喜欢西门庆或者对西门庆感到过任何吸引力呢。

多数人只知道切身的利害,只能关怀自己和自己的骨肉,不容易对没有血肉关连的他人产生深厚的同情,于是人而与草木同一顽感,同样孤独地生长,孤独地凋零。很少人能够深深体验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悲痛,至于那能够在死生存亡之际,省悟宇宙长存而人生短暂,从而产生形而上的深悲的人,未免就更少了。

在《金瓶梅》之前的中国叙事文学里,从未有过如此生动而深刻地刻画情人之间死别之悲者。然而,最令我们目眩神迷的,是看作者如何以生来写死:他给我们看那将死的人,缓慢而无可挽回地,向黑暗的深渊滑落,而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们,没有一个可以分担她的恐惧,没有一个真心同情她的哀伤,个个自私而冷漠地陷在自己小小的烦恼利害圈子里面,甚至暗自期盼着她的速死,以便夺宠或者夺财;就连她所爱的男人,也沉溺于一己的贪欲,局限于浅薄的性格,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安慰。在瓶儿对生的无穷依恋之中,实在有着无限的孤独。

聪明有很多种,有的人虽然聪明,但是缺乏智慧。比如金莲是西门庆的几个妻妾里面最聪明的,而且文化程度也比其他女人都高,但是金莲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能以智慧破解痴心,最后死在武松手里。孙述宇还忘了一个既聪明又有道德的女子韩爱姐。冯妈妈给她做媒时,称她「鬼精灵儿似的」,而且读她写给陈敬济的信,文理通达,脉脉有情,又会弹月琴,其聪明可以与金莲、玉楼比肩。然而她爱上了陈敬济,决心为他守节,甚至割发毁目。我们不能因为她爱的对象不值得,就贬低她的感情的价值;也不能因为她先嫁了翟管家,又曾卖身帮父母赚钱就嫌她不纯洁:《金瓶梅》的世界里面没有完美的纯洁,就像现实人类社会里不存在完美的纯洁一样。我们必须看到爱姐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就真的能够誓死不渝,有勇气,有担当,比起一段枯木头似的月娘的守节,爱姐显然值得赞美多了。

西门庆早饭,使秋菊去厨房要荷花饼、银丝酢汤,等了很久不见拿来,使春梅去催,雪娥怒而发话一段,《红楼梦》第六十一回迎春的丫头司棋派小丫头莲花向厨娘柳嫂要鸡蛋羹一段与之神似。

这部小说远远超越了它所刻画的人物,它给我们读者看到这些人物所一心逃避而又终于不能逃避的东西——痛苦、罪恶与死亡的黑暗深渊。

「遇雨」与「瞒天」的确形成绝妙好对:人命关天,人却皆不畏抽象无形的天,而畏具体有形的从天上落下来的雨,在这种对比之中,有着作者微妙的感慨与讽刺。

王婆之愤,牵动了郓哥之愤,郓哥之愤,又牵动了武大之愤,以致武大忘记了武松临行前的吩咐,不仅与人吃酒,而且不等武松回来,便去自行捉奸,以致事败身亡。此回书的下半截,描写的都是一个「气」。绣像本第一回中,提出世人难免「酒色财气」,至此,酒、色、财、气已全部呈现端倪。

白玉莲的出现,其作用完全是「文本」的,也就是说它向我们显示的完全是文字的花巧、文字的乐趣;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以古典诗词或者散文的思维和美学方式来想《金瓶梅》,我们就会发现,白玉莲这个人物根本是潘金莲的对偶。玉莲和金莲当初是张大户一起买进家门的使女,两人同房歇卧,金莲学琵琶而玉莲学筝,后来玉莲死了,剩下金莲一个。安插一个白玉莲者,一来是平行映衬与对比,比如特别写其「生得白净小巧」,与肤色较黑的金莲恰成反照;二来「白玉莲」的名字有其寓意:莲本是出污泥而不染的花卉,何况是玉莲,何况是白玉莲,她的早死使她免除了许多的玷污,隐隐写出金莲越陷越深、一往不返的沉沦;三来玉莲的「白净小巧」与以肤色白皙为特点的瓶儿遥遥呼应,玉莲的早死笼罩了瓶儿的命运;四来玉莲的名字兼顾玉楼(玉楼也是金莲之外,西门庆的六个妻妾中唯一会乐器的女子),后文中,玉楼每每以金莲的配角出场,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对偶」之美学和哲学观念的具体表现也。

因为笨而不能作恶,或者有可能;但是笨人不可能具有真正的道德,因为他缺少力。真正的道德,不是仅仅遵守社会的规定,而是需要勇气的,是有力而能够深深感动人的。笨人不可能具有这样的勇气,因为他缺少智慧。月娘只是一个愚妇而已,她唯一表现出「道德」的地方就是在西门庆死后守贞而已——但是她的守贞不是因为她多么爱西门庆,而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爱的能力。她没有儿子的时候只知道爱钱,爱虚荣;有了儿子以后,只知道爱钱,爱儿子。所以小说最后,她的儿子出家了,她的家财被玳安继承,她唯一落下的好处是有寿——作者对她的愚钝在文字上的一点小小报答和补偿。看月娘常常教给西门庆如何做亏心事——让瓶儿的箱笼打墙上过来是她的主意,翟管家来信催要女子,西门庆还没有开始找,月娘让他骗翟管家说已经找到了,因为治嫁妆,所以要耽搁一些时候——月娘何尝是诚实有德的人,甚至不是一个老实的人。

像西门庆家这样一件连蒋竹山都知道底里的新闻,应、谢二人岂有不知之理。作者处处讽刺结义兄弟和所谓的好朋友。不过西门庆对应、谢二人的凉薄也根本不着在意里,仍然和二人一起去妓院吃酒,其并不因此而看破世态炎凉者,只因为自己就是炎凉中人。

词话本中写实的「长挑身材」,绣像本作空灵清淡的「月画烟描」;词话本的「但行动,胸前摇响玉玲珑;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绣像本作「行过时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花香细生」之含蓄温柔,远过「麝兰香喷鼻」多矣。总之是把玉楼写成一个淡雅端淑的佳人,与金莲容貌性情的艳丽形成对比。此外,绣像本把「嫦娥、神女」字样一概删去,大佳。因为神女、嫦娥的意象已经用得太滥了,毫无生动新鲜的魅力。

欧阳修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词《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花市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卓丢儿与瓶儿的映衬,既是平行式的,也是对比式的:只要我们对比一下西门庆对卓氏的病是什么反应,就可以见出后来他对瓶儿的感情有多深。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它起于秋天:西门庆在小说里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结束于秋天:永福寺肃杀的「金风」之中。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第一回,无论热的世界还是冷的天地。秋属金,而第一回中的众多伏笔就好像埋伏下的许多金戈铁马,过后都要一一杀将出来,不能浪费。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一日无常万事休」,这是绣像本作者最深切的隐痛。词话本谆谆告诫读者如何应付生命中的「万事」,绣像本却意在唤醒读者对生命本体的自觉,给读者看到包围了、环绕着人生万事的「无常」。

词话本偏向于儒家「文以载道」的教化思想,在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的故事被当作一个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贪淫与贪财的恶果;而绣像本所强调的,则是尘世万物之痛苦与空虚,并在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唤醒读者对生命——生与死本身的反省,从而对自己、对自己的同类,产生同情与慈悲。

我们和西门庆、潘金莲,比起和贾宝玉、林黛玉,其实离得更近——如果不是在行为上,那么就是在心理上。绣像本《金瓶梅》给我们这些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提供了深通世情的宽容。但这样的慈悲是不够的:它必须被那些几乎毫无瑕疵的、只在少年时代才可信的角色所代替,于是,在《金瓶梅》之后,我们有了《红楼梦》。

我们可以把《金瓶梅》视为这样的一部书:它是对于所有使得一个文化感到不安的因素所作的解读。我们可以把《红楼梦》视为这样的一部书:它是对于《金瓶梅》的重写,用可以被普遍接受的价值观念,解决那些令人不安的问题。西门庆和贾宝玉,到底相距有多远?

与《红楼梦》无情的自信相比,《金瓶梅》永远地诱惑着我们,却又永远地失败着。我们既置身于这个世界,又感到十分疏远,直到最后我们能够在不赞成的同时原谅和宽容。我们可以痛快地原谅,正因为我们变成了同谋,被充满乐趣的前景和小小的、聪明的胜利所引诱着。

爱读《金瓶梅》,不是因为作者给我们看到人生的黑暗——要想看人生的黑暗,生活就是了,何必读小说呢——而是为了被包容进作者的慈悲。慈悲不是怜悯:怜悯来自优越感,慈悲是看到了书中人物的人性,由此产生的广大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