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艺术: 凡夫俗子的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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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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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水堂论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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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小说作者常借书中某甲之口来说某乙,《金瓶梅》的作者也会这样做,不过读者听时得要很小心——好像在真实世界里听人家品评人物一样小心,因为《金瓶梅》里的人对自己与对别人都很缺乏了解,而作者又很爱写他们七嘴八舌讲出的话,来显示了解不易得。
这本小说阐释原始佛教的基本教义,而叙事时经常道出事件表里不一、内外相歧的不同意义,也正是释家 「俗谛」和「真谛」的分辨。
《金瓶梅》的成就,是写实艺术的成就。
《金瓶梅》起源于《水浒传》,不但承袭了那个潘金莲和西门庆通奸的故事,还承袭了这故事的写实手法。《水浒传》这小说有一部分是英雄故事,另一部分是写实文学。英雄故事的部分,很夸张地讲刀枪和武艺,讲拔树举鼎,讲好汉打倒坏蛋,讲大碗酒大块肉和大把银子,这些都是使人心大快的事,但又是真实日常生活里绝少见得到的,因此这一部分是逃避现实的浪漫艺术。在英雄故事的尽头,《水浒传》就开始写实,写真实生活里经常发生的事。《水浒传》中的英雄事迹多是在户外上演的——在大路上、山冈上、松林内、演武场和法场中,也在城堡、公堂和酒店里,但在家里的场景则多半很真实。比方武大郎的家、阎婆惜的家,或是徐宁的家,其中的陈设与生活习惯,样样都很可信。
作者的特殊才能是写家常琐事,通过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内的小事,他写下一大段人生,一大段在世界文学中都罕见的人生。
《金瓶梅》里充满了琐事,而竟然又能吸引读者,是有原因的。比较浅显的一点,是作者能够看到日常生活里的风趣,而且把这种风趣写出来。
娼妓的世界里有激烈的生存竞争——所以刚才李桂姐一得到了地位和安全就那么高兴,而其他的几个姐妹也那么敏感地觉察出来,吴银儿还妒忌到生恨,再后经过应伯爵指点便还以颜色,拜了得宠而手头宽裕的李瓶儿做干妈。客人是不易侍候的,一方面他们很易变心,会见异思迁而移情别恋;另一方面,他们又要独占妓女的绣房,不让别的客人染指。
我们都知道,一个作者瞧不起的人物总是写不好的——由于蔑视之心把创造的能源关闭了之故吧。宣传文学里的反面人物照例很肤浅,例如《水浒传》里的官吏,可能非常狡诈,但人性的深度总是谈不上的。有成见的作家,一旦把人物归了类,依着政治、宗教或道德成见来褒贬之时,这人物必定变得很简单,他的行动都是预测得来的。应伯爵却不是这样的人物,他在书中不住有新奇的表现,每趟出场都使我们诧异一下,这明显表示作者不会瞧他不起。然而,作者不是明说他道德败坏的吗?
《儒林外史》写世人虚伪,《金瓶梅》也不断写这题材。在小说里,虚伪并不限于一个人或几个人,甚至不限于一个行业、一个阶级或者怎么样界定的一个种类,而是几乎人皆不免。在西门庆家里,每天都有不少人装假说谎,他家里的事情就是结集无数谎言而成的。
对韩道国的讽刺,最尖刻的本是「彼此通家,再无忌惮」那几句,因为韩的老婆与西门通奸,但作者与吴敬梓都常常爱写到谎话拆穿、场面尴尬不堪为止。真实世界里之所以充满虚伪,是由于在真实世界里假面具多半能维持下来;《金瓶梅》和外史爱把假面具拆破,是在写「艺术世界里的公道」(poetic justice)。
《儒林外史》里的官吏,贪污枉法的虽不少,但多不是书中重要的角色;在书中详详细细叙述过的人,做傻事的尽有,骨头不够硬的尽有,但存心做坏事的情形绝不普遍。这样的写作态度,与《金瓶梅》很接近。《金瓶梅》尽管写社会上的罪恶,作者对人性的兴趣其实更大。
月娘之有德,正因为她笨。书里描写她长着一张银盘似的脸,看相的吴神仙从中看出她有德行和福泽,在作者构想中,那大抵是一张钝钝的圆脸。西门庆六个妻妾之中,最笨的是她和李瓶儿,人品最好的也是这两个;潘金莲最坏,最聪明的正是她。
作者对书中的罪人都没有站在高高在上之处而大加责备,故事完结之时,众罪人血淋淋地来到普净和尚那里听候发落,和尚没有骂他们,也没有遣他们进地狱,而是让他们再投生,等待来生中的善行洁净他们的灵魂。
他认为《水浒传》中的「大英雄」与「奸夫」「淫妇」「坏蛋」等观念都是既肤浅又虚伪,读者浸淫这种文学之中,不知何日方才得见人生真相,何日方能得救。我们在前面分析过,在他的笔下,武松显出是个可怕、甚至可鄙的人,他虚荣残忍,爱心与同情一点也没有。潘金莲呢,作者把她的欲念与激情尽量发挥,到后来读者便了解到人心里的嗔恶与欲情是何等的恐怖。至于西门庆,这个《水浒传》读者不住唾骂的坏蛋,作者把他改写出来,我们细细一看,原来跟我们自己是很相像的——像得令李希凡等批评家破口大骂,骂作者把一个坏人写得这么好。其实作者何尝赞美过西门一句?他不过是让我们看见,这个所谓的「坏人」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那么地自然,我们一般人若有机会与胆量便也会做这些事。因为欲望是与生俱来的,操守却不是。他还告诉我们西门是一个多么「正常」的人,这人爱他的子女,也爱妻妾与朋友,这样,我们便完全失却了优越感,而且了解到这些天性与自然之情实在未能把人从罪孽中救赎出来。
《金瓶梅》也用这种模拟的方法嘲讽那些「黄粱梦」主题的作品,所以我们发现这小说的布局来自「一场春梦」,然而故事主体却不是个梦。作者大概在心里说,天下间哪有这么有条理的梦?而且,情的根深,理的力薄,如果和尚道士讲三毒的道理未能救度世人,像马致远在《黄粱梦》里头用曲子来唱一唱,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于是把《黄粱梦》变成一件真事,让《水浒传》里的西门庆逃过了武松的凶刀,多活了几年的命,并得到许多机会去了解人生:听了许多劝谏和故事,受过几场惊恐,见过不少的人丧生,内中有他最亲最爱的人。最后,他告诉读者说,西门还是不懂得悔悟。
文学作品当然都给予读者乐趣,所以都可说是游戏;但是有些作品更给人美感,有些又让读者的感情可以放怀驰骋一番,这些都是可取的品质。除此之外,有些作品还能呼唤读者的理智与是非判断,要求他们的整个心灵起反应。对有能力的读者而言,这最后一种作品才是最惬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