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嘉言钞·原文

知天下之长而吾所历者短, 则遇忧患横逆①之来, 当少忍以待其定. 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 则遇荣利争夺之境, 当退让以守其雌②. 知学问之多而吾所见者寡, 则不敢以一得自喜, 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 知事变③之多而吾所办者少, 则不敢以功名自矜④, 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 夫如是, 则自私自满之见, 可渐渐蠲除⑤矣.

① 横逆: 厄运.

② 守其雌: 语出《老子》: 「知其雄, 守其雌, 为天下溪.」以谦下柔弱的态度处世.

③ 事变: 指事物的变迁.

④ 自矜: 自负、自夸.

⑤ 蠲[juān]除: 消除.

明白上天存在时间的长久而我们存在时间的短暂, 那么遇到忧患厄运的时候, 就应该稍加忍耐让事情的发展稳定下来. 明白大地的广阔而我们所处的地方狭小, 那么处于争名夺利的境地, 就应当以一种谦逊的姿态主动退让. 知道天下学问的丰富无垠而我们的知识太浅薄, 就不敢稍有一点收获就洋洋自得, 而会广博地学习各种知识, 让自己充实起来. 知道世事变化无常而我们所能解决得很少, 就不敢居功自傲, 而想着推举贤能之人共同成就大事. 如果能做到这些, 则自私自满的念头就会逐渐消除.

勤劳而后憩息, 一乐也. 至淡以消忮心, 二乐也. 读书声出金石①, 三乐也.

①金石: 钟磬发出的乐声.

辛苦劳作后的休息, 是第一大乐事. 以淡泊的心态消除忌妒之心, 是第二大乐事. 读书时发出像金石一样朗朗的声音, 是第三大乐事.

凡喜誉恶毁之心, 即鄙夫①患得患失之心也. 于此关打不破, 则一切学问才智, 适②足以欺世盗名.

① 鄙夫: 庸俗浅陋的人.

② 适: 刚刚, 只.

喜欢被吹捧而厌恶批评的心思, 都是庸俗浅陋之人患得患失的心思. 克服不了这种心理,一切学问才智都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工具.

言物行恒①, 诚身②之道也, 万化③基于此矣. 余病根在无恒, 故家内琐事, 今日立条例, 明日仍散漫, 下人无常规可循. 将来莅④众必不能信, 作事必不能成. 戒之.

① 言物行恒: 语出《易经·系辞下》: 「山上有泽, 咸. 君子以言有物, 而行有恒.」做文章说话要具体而充实, 做事要有恒心有毅力.

② 诚身: 语出《礼记·中庸》: 「诚身有道, 不明乎善, 不诚乎身矣.」以至诚立身行事.

③ 万化: 一切教化.

④ 莅: 治理、管理.

说话言之有物, 做事持之以恒, 是以至诚立身行事的法则, 一切教化的根本. 我问题的根本在于没有恒心, 所以家里的琐事, 今天立下规矩, 明天便会散漫无条理, 下人们没有固定的规章可以遵守. 将来任职管事也不能使人信服, 做事也不会成功. 这个毛病一定要戒除.

自戒潮烟①以来, 心神彷徨, 几若无主. 遏欲之难, 类如此矣. 不挟破釜沉舟之势, 讵②有济哉!

① 潮烟: 广东省潮安县一带出产的烟草.

② 讵[jù]: 岂, 怎.

我自从戒潮烟以来, 心神不定, 坐立不安. 克制欲望的困难, 基本上都像这样. 不抱破釜沉舟的决心, 怎么可能有效果?

古人办事, 掣肘之处, 拂逆之端, 世世有之, 人人不免. 恶其拂逆而必欲顺从, 设法以诛锄异己者, 权奸之行径也. 听其拂逆而动心忍性①, 委曲求全, 且以无敌国外患而亡为虑者, 圣贤之用心也. 借人之拂逆, 以磨厉我之德性, 其庶几乎!

① 动心忍性: 比喻历经困苦而磨炼身心, 不顾外界阻力, 坚持下去. 动心, 是使内心受到震动. 忍性, 是使意志坚强. 忍通「韧」, 使坚韧.

古往今来, 人们在做事时总会被掣肘, 总会有不顺, 历朝历代都是这样, 无人幸免. 厌恶别人违逆自己而一定要所有人都顺从, 想方设法铲除那些有不同意见的人, 这是权奸的行径. 而听任别人违逆自己并能动心忍性、委曲求全, 并认为没有敌国与外患威胁的国家就容易在安乐中灭亡, 有这种思虑的是圣贤的用心. 把别人的违逆用来磨炼自己的德性, 接近圣贤了!

为政①之道, 得人②、治事③二者并重. 得人不外四事: 曰广收、慎用、勤教、严绳④. 治事不外四端: 曰经⑤分、纶⑥合、详思、约守.

① 为政: 处理政事.

② 得人: 用人得当.

③ 治事: 处事得当.

④ 严绳: 严格管束.

⑤ 经分: 条分缕析. 经, 织物上纵向的纱或线.

⑥ 纶合: 综合. 纶, 整理丝线.

处理政事的关键在于用人得当和处事得当, 这两方面同等重要. 用人得当不外乎四个方面: 广泛收录, 谨慎任用, 勤加教导, 严格管束. 处理事务也不外乎四个方面: 条分缕析, 全面综合, 思虑周详, 规矩简单.

每日须以精心果力独造①幽奥②, 直凑③单微④, 以求进境. 一日无进境, 则日日渐退矣.

① 造: 到.

② 幽奥: 深远, 深奥.

③ 凑: 接近.

④ 单微: 微妙.

每天都必须用精诚的心思和果敢的力量去独自探访深奥玄远的真理, 直接从细微处下手, 希望求得进步. 一天没有进步, 就会一天天退步.

于清早单开①本日应了之事, 本日必了之.

① 单开: 用单子列出.

每天早晨用单子列出当天应办的事, 当天的事必须当天做完.

与胡中丞①商江南军事. 胡言凡事皆须精神贯注, 心有二用, 则必不能有成. 余亦言军事不日进则日退. 二人互许为知言①.

① 胡中丞: 即胡林翼, 时任湖北巡抚. 清朝巡抚常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 时以为副都御史可比前代御史中丞, 故习称巡抚为中丞.

② 知言: 有见识的话.

我与胡中丞商议江南的战事. 胡中丞说做任何事都应该全神贯注, 如果一心二用, 必定不能成功. 我说军事上如果不能每天有所长进, 便会每天退步. 我们对彼此的话都深为赞许, 认为是至理名言.

君子赴势①甚钝②, 取道③甚迂④, 德不苟成, 业不苟名, 艰难错迕⑤, 迟久⑥而后进⑦. 铢而积, 寸而累, 及其成熟, 则圣人之徒也. 送郭筠仙南归序

① 赴势: 顺应形势.

② 钝: 反应慢.

③ 取道: 选取的人生道路.

④ 迂: 曲折.

⑤ 错迕[wǔ]: 错杂, 不如意.

⑥ 迟久: 长久.

⑦ 进: 获得发展.

君子在顺应形势上反应很慢, 选择人生的道路看起来很曲折, 成就道德不草率苟且, 做事业不追求虚名, 历经各种曲折和不如意, 很长时间之后才有发展. 一点一滴地辛苦积累, 等到做出成就的时候, 就是圣人一类了. 送郭筠仙南归序

天可补, 海可填, 南山可移, 日月既往, 不可复追. 其过如驷①, 其去如矢, 虽有大智神勇, 莫可谁何. 光阴之迁流如此, 其可畏也, 人固可自暇逸②哉? 朱玉声寿序

① 驷: 四匹马拉的车.

② 暇逸: 闲散安逸.

天可以补, 海可以填, 南山都可以搬走, 只有光阴逝去后不能再追回来. 光阴流逝像四马拉的车一样疾驰, 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快, 即使有无比的智慧和勇力, 也无计可施. 光阴的流逝是这样快, 真让人感到畏惧, 怎么可以虚度时光呢? 朱玉声寿序

凡菜茹①手植而手撷②者, 其味弥甘. 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 食之弥安也. 大界墓表

① 菜茹[rú]: 菜蔬.

② 撷[xié]: 摘取.

凡是亲手栽种并亲手采摘的蔬菜, 吃起来格外香甜. 凡是通过自己艰苦劳作得来的食物, 吃起来会感觉特别心安. 大界墓表

道微俗薄, 举世方尚中庸①之说, 闻激烈之行, 则訾②其过中, 或以罔济③尼④之. 其果不济, 则大快奸者之口. 夫忠臣孝子, 岂必一一求有济哉? 势穷计迫, 义不返顾, 效死而已矣. 其济, 天也; 不济, 于吾心无憾焉耳. 陈岱云之妻易安人墓志铭

① 中庸: 这里的中庸, 实际上指因循苟且、逃避责任、当为不敢为的陈腐习气.

② 訾: 指责, 非议.

③ 济: 补益.

④ 尼: 阻碍.

处在这个道德沦丧、风俗浇薄的时代, 全社会都在推崇所谓的「中庸」, 一听说有激烈的行为, 都指责这种行为不符合中庸之道, 或以这些行为没有什么成效为借口而加以阻挠. 如果这些行为果真没有成效, 就会让那些奸邪小人有了攻击的口实. 然而, 对于忠臣孝子而言, 哪里用得着强求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成效呢? 在情势危急的时候, 义无反顾地为自己的追求而奋斗, 至死方休. 事情能成, 是天意; 不成, 自己也能问心无愧了. 陈岱云之妻易安人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