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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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极而太极」被朱熹解释为「无形而有理」, 这就是统治了元、明、清三代的朱子理学的理论出发点, 庞大的理学体系就是从这里发端的.

这个问题是被中世纪的圣奥古斯丁解决掉的, 他说恶确实不存在, 因为我们所谓的恶, 其实只是善的缺失状态, 这就像黑暗其实也不存在, 我们所谓的黑暗, 只是光明缺失的状态.

道德规范虽然是从风俗当中产生的, 但只有找到终极真理做依据, 才能让人信得踏实, 《太极图说》正是为世俗化的儒家学说补上了终极真理的缺失, 儒学从此升级换代, 变成理学.

《太极图说》的出现, 意味着终极真理不再只是统治者的专属, 而是和每个普通人息息相关, 换句话说, 「天人合一」被下放到了每个普通人的身上.

「天人合一」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 道家有道家的天人合一, 儒家有儒家的天人合一, 即便只在儒家内部, 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涵义的天人合一, 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稻草上挂不住黄金, 只沾着肮脏的泥巴, 只配被铁靴践踏, 只在被熊熊大火焚烧的时候才有一点动人的美感……

张载提出了天父地母的观点, 使传统儒学可以适用于新的社会结构.

小社会里的人觉得讲契约、讲法律不道德, 大社会里的人觉得拉关系、走后门不道德, 然后都很想把自己的规则和道德强加给别人. 这虽然很荒唐, 但完全是人之常情.

《近思录》里边的四位名人, 彼此有着奇妙的渊源. 张载是二程的表叔, 二程又曾经在周敦颐的门下学习. 不过二程对周敦颐并不十分尊敬, 后来提起他的时候只称呼他的字,并不真的把他当老师看. 至于张载这位表叔, 因为太表了, 年纪又相差不多, 所以彼此也没有什么辈分上的拘泥. 二程的一些门生不太看重张载, 说他见到二程之后, 马上把自己从前学过的知识全扔掉了, 跟着二程学新知. 张载的门人当然不服气, 说我们老师的学问自成一家, 足以和二程平起平坐. 无论如何, 二程的名望更高, 这是真的.

《周易》是一部特别含糊不清的书, 看上去玄而又玄, 解释起来既可以怎么都对, 也可以怎么都错, 而且对任何事都能解释一通. 二程关心道德问题, 所以把《周易》往道德方向解释, 《近思录》里边就摘录了不少二程从《周易》出发讨论道德修养的话; 张载更关心时政, 还对宇宙的奥秘有更多的好奇, 所以常常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周易》.

所有人都是天父地母的孩子, 所以所有人之间都存在血缘纽带, 因为有这个血缘纽带, 所以儒家传统的那种源于熟人小社会的宗法伦理就可以推广到陌生人的大社会里, 你就有理由去爱任何一个陌生人, 谁让你们是亲戚呢.

这就是中国的古典哲学的典型做派, 一旦大而化之, 那么少则一个字, 多则一句话, 就足以安邦定国, 足以让千秋万代里的每个人受用终生.

《西铭》创建了一个想象的宗法共同体, 使基于宗法社会的儒家学说在大社会里重新焕发生机, 这是张载最大的理论贡献.

我们看宋朝这些理学家, 他们首先是理论物理学家, 像霍金那样, 然后才是伦理学家和政治学家; 先看明白宇宙发生、发展的规律, 再把这些规律引入道德和政治领域. 今天我们很难想象霍金会根据宇宙大爆炸理论来讲一套伦理和政治观点, 但古代的学术和今天很不一样.

如果从儒学和佛教、道教争地盘的角度来看,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这些高明的错误, 儒学会败得很难看, 甚至连消亡都是有可能的. 人文理论的发展、变形, 往往是被危机局面逼出来的.

儒家学说是诞生在宗法土壤里的, 《西铭》之所以要讲皇帝是宗子, 大臣是家相, 就是把宗法关系重新套用到现实社会里来, 给大家创造一个想象的宗法共同体.

人之常情是, 爱的力量是很有限的, 最多只适合于十几人、几十人的小群体, 我们的祖先正是靠着爱的力量维系着群居生活, 不但相濡以沫, 还会协同作战,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在爱的层面上, 「熟悉和陌生」比「同类和异类」要紧很多, 家乡一条小河的断流会比非洲发生的一场屠杀带给你更多的伤感.

在人文学科里边, 像这种既反人性又没法落地的理论并不罕见, 但它们往往都能风靡天下, 产生几百上千年的深刻影响. 道理很简单, 这些理论的本质虽然反人性, 但模样很合人意, 愿意去相信它们恰恰是最合乎人性的事情. 所以王国维学完哲学有过一个感慨说「可爱的不可信, 可信的不可爱」, 这话特别在理, 而大家的选择永远都在「可爱的」一边. 这就好比猪的一身都是宝, 百无一用是熊猫, 但人们照样歧视猪, 追捧熊猫,《西铭》给出来的正是一种熊猫理论.

社会学的鼻祖涂尔干有一部经典著作《自杀论》揭示了一个很重要的现象: 西方三大宗教里, 教徒的自杀率排名由高到低依次是新教徒、天主教徒、犹太教徒.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新教徒自己读《圣经》, 自己做祈祷, 社群属性最弱; 天主教徒有定期的教会弥撒, 有更强的社群属性, 而犹太教徒的社群属性最强. 宗教信仰一定要有长期稳定的社群活动, 才能有效地让人缓解焦虑, 应对生活当中的各种挫折. 在这个意义上说, 社群归属感比具体的宗教内容还要重要. 那么相应地, 只要能解决社群归属感的问题, 即便没有宗教的外壳, 人们也可以过上相当安心的日子. 这就是为什么在今天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 西方国家已经有很多人不再真的相信上帝创世的说法, 但依然会保持宗教信仰, 定期参加教会活动, 随着教友小群体一起做弥撒和其他互动.

爱的本质和理性无缘, 任何一种试图把爱扩大应用范围的努力都是从理性上教人「应该去爱」, 这种违反人性的做法注定不会持久, 也不会普及.

张载的很多学术努力都是为了和佛教、道教争地盘, 这是宋朝儒家共同面对的问题.

张载想出了天父地母的道理, 《西铭》结尾于是有了这样两句名言: 「富贵福泽, 将厚吾之生也; 贫贱忧戚, 庸玉汝于成也. 存, 吾顺事; 没, 吾宁也. 」意思是说, 富贵是天父地母给我的恩赐, 让我活得舒服一点, 贫困同样是天父地母的恩赐, 是为了磨炼我,让我成就大业. 所以呢, 活着的时候我就顺着天理做事, 这就是在孝顺天父地母, 死亡同样是顺应天理的事情, 所以我应该用安详的态度去死, 回归天父地母的怀抱.

我们作为旁观者, 就需要想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有用」和「可靠」往往不搭界.

追求可靠的知识, 这只是极少数象牙塔里的学者爱做的事, 至于芸芸众生应对现实生活,只会追求有用的知识, 并且用自欺欺人的精神把「有用」等同于「可靠」. 这当然无可厚非, 但是, 过度的实用主义往往会制约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 相应地也就束缚了一个人哪怕仅仅在实用主义道路上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