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讲《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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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动人者: 声、色。动,缘于耳、目。声自声,色自色,原与人无关,而由于耳、目,遂能动人,东坡《赤壁赋》所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写声应使人如闻其声,写色应使人如见其色。能,则是成功;否,则是失败。感人显著,莫过于色;而感人之微妙,莫过于声。瞎子比聋子聪明,悲多汶(贝多芬,Beethoven),虽聋而为大音乐家,盖有「心耳」。(悲氏一生悲苦.)
为文须用排句以壮其「势」,用散句以畅其「气」。
东坡云:万人如海一身藏。 (《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
贫贱之极多流为盗贼,其行可诛,其心可悯。
文中「辽东白豕」一段,真是神来之笔。文学之好处全在枝繁,不可但记要点。
六朝时人性命不保,生活困难。文人敏感,于此时读书真是「苦行」,而于「苦行」中能得「法喜」(禅悦)。别人视为苦,而为者自得其乐。人在安乐中生出,不了解人生;人在苦行中生出,才能真正了解人生。太平时文章,多叫嚣、夸大;六朝人文章静,一点叫嚣气没有。
要拿伤心换人同情,必将伤心换为寂寞心,从寂寞中走出一种东西,才能打动人心弦。
谈话最融洽时是心的接触,故曰「高谈娱心」,下字实在好。
文各有其作风(style)、文气。作风,文章美之显于外者也;文气,文章美之蕴于内者也。文章美包括: (一)音节美(念);(二)文字美(思)。声调,乃音节美,用口念;字形,乃文字美,用心念、用目观;合为文章美,即所谓物外之言。譬若「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淮南子·说山训》),使人之意也远。声调——音节美,念,用口念,用耳听,是口耳之学;字形——文字美,写,用目视,是眼目之学。合口与目更须以心思之,然后可成文章,可言创作、欣赏。文章美中音节美最重要,故学文须朗读、背诵。学佛须亲眼见佛,念的好坏可代表懂的深浅。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曹丕《典论·论文》: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忽百世之功。
警句有哲理,凡哲理多带有感情。格言没有感情,是干枯,不是严肃。《礼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二句,也许带有教训意味,然而又有些「劝」的意味。教训不必有感情;劝,要有感情色彩,才能感动人心。古圣先贤悲天悯人之心,是多么大的感情。
熟,易至于烂,乃因不用心;若用心,熟不至烂熟。在有心无心之间来了,便因极熟。
义山诗: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杜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曲江二首》其二)
散——流动,如水;骈——凝练,如石。只散不好,只骈亦不成,应骈散相间。大自然中无美过水与石者,而中国人最能欣赏水与石之美。
悔吝,天下无悔吝之人,一种是阿Q式人物,不算。一种是理想人物,所做过事无不对者,圣贤事无不可对人言。常人岂但不敢对人言,简直怕想。另一种则是英雄,如曹操一流人物,错就错了,我负责任,绝不后悔。我们既不像阿Q那样糊涂,又没有圣贤那样健全人格,又不能像英雄那样坚决,真是平凡的悲哀,具是凡夫。而人味(人情味)最充足的还是那种有平凡的悲哀的「具是凡夫」。圣贤真来了,你和他一起舒服吗?神仙更了不得,英雄也令人害怕,还是「具是凡夫」令人可亲了。
「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已是难事,「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更难!
散文是因果相生,纵的;骈文是并列的。散,因果相生;骈,甲乙并立,不但无因果关系,简直无关。
七不堪: (一)喜晚起;(二)行吟弋钓(爱自然);(三)不拘形迹;(四)不喜做书;(五)不喜吊丧;(六)不喜俗人;(七)心不耐烦。
二不可: (一)非汤武而薄周孔;(二)刚肠疾恶,轻肆直言。
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文章中言中之物——内容,物外之言——文章美。初学者当先懂言中之物,后懂物外之言。读书之过程: (一)茫然;(二)了解(言中之物,内容);(三)欣赏(物外之言,文章美)。创作亦然: (一)茫然;(二)表达情意;(三)文章美之表现。第二步只是「是」,不是「美」。如唱戏,合板眼未必好。《儿女英雄传》,八股气,骈而不化。
耳不闻不厌,目不见不烦,难奈者有耳目在也。
内容——言中之物,须看,了解(看不能只一遍)。凡说理周密、思想深刻之文章,多不宜朗诵。文气、作风——物外之言,须读,欣赏。欣赏不是了解。如看花,不必知其名目、种类,而不妨碍我们欣赏。而有时欣赏所得之了解,比了解之了解更了解。欣赏非了解,但其为了解或在寻常了解之上。
「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此南泉语陆亘言。
人最大的快乐、安定是信、信仰,最痛苦是希望而不相信。希望是痛苦的,不是快乐的;是动摇的,不是安定的。安定虽非积极快乐,而是消极快乐。鲁迅先生《彷徨·伤逝》写希望而害怕,即因希望而无定。
六朝前,「文」就是文字;六朝时,「文」就是文学,包括散文、韵文、诗歌(《文选》之「文」与《说文》之「文」是截然不同的);六朝后自唐代起,诗、文分家。
陆机《文赋》谓: 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蕴」、「怀」与表现正是两面,「蕴」、「怀」是作者无心流露,「山辉」、「川媚」则是读者有意领会,山无意于辉,水无意于媚。无心流露、有心领会是遇合,是机缘,佛与基督尚不能说法使所有人感动,何况凡人? (而其实遇合、机缘是极简单的事。)
中国古代墨家事鬼神,不是为鬼而事鬼,是为人;儒家敬鬼神而远之,也是为人;神道设宗教也仍是为人。《论语·微子》篇子夏曰: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子夏之原意谓多活不必欢喜,早死也不必悲哀。我们应把死生富贵之心抛开,做点儿别的事情,活一天干一天,把心地打扫干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颇似佛之扫除妄念。方生方灭是妄念,妄念把人的精力凌迟了。精神的专一从统一做起,平常人只注意生命、富贵,要扫除妄念,精修胜业。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
一个人如果不了解悲哀之价值,则其为人必极肤浅,但不能不承认其快乐。小孩儿最肤浅、幼稚,而最快乐。在现实社会中,追求快乐者必是极肤浅之人。若认识悲哀,而意气颓唐,生活无力,与肤浅之人同样无聊。而能在了解悲哀之后,生出力量去切实地生活,始有价值,此是第一义。看悲剧而生同情心,可怜悲剧主角即可怜自己,此是第二义。
散文分三种: 抒情、哲理、科学。科学散文最不易写,刚硬的。回忆是最有诗味的。气盛者,文多流畅;思深者,文多艰涩。
鲁迅先生什么也不能做,不使其做,但看别人做得又不好,只好言。孔孟之说道理亦由此故。能做者不必说,用事实证明,与其发宣言、出布告辟谣,不如好好做事。写文章乃不能做事者写的。
文字就是习惯,须与其发生关系,并没有死法子。如,说「无聊」,不说「有聊」;说「左近」,不说「右近」。
中国文字上、言语上常用之技术,乃俗所言「您早知道了」。凡所称引皆自知也,故丘迟文中言「将军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假」,借也。
上文既晓谕之以利害,此段复动之以感情,而辞胜乎情。此乃所以成乎其为齐梁间之作风也。辞——物外之言,情——言中之物(固然并非思想)。辞情相称,水乳交融,铢两悉称。
用典是辞胜乎情最显著的现象,也可以说是最大之毛病。庄子、墨子、列子、韩非子,偶亦用典,然皆平常之典,当时最善于说故事;庄子思想、文字皆极佳。以后,说故事之风气渐消,而用典之风盛行。说故事与用典,二者誓不两立,善说故事者绝不善用典,善用典之人绝不会造故事。
文章概念太多,不实在。如「仁」、「义」仿佛很熟悉,举事实言之,便不行了。没有事实,不能成思想;没有事实,感情是无根之树、无源之水,是不能发生、茂盛的。观察事实,描写事实,乃文人之基本工作,不会此,则更谈不到思想。
一个人心里一个天平,这天平也许是戥利害的,戥是非的,戥苦乐的,戥美丑的……以历史为镜子,不是发现古人之好丑,不是给别人算闲账,乃是看见自己之好丑,其善者从之,其不善者改之。文学史即历史(不是记日记事,乃了解当时社会情形)。
前面是以利动之,以情感之,此段是以害怵之。
「虽隙驷不留,尺波电谢」,生命有限;「而秋菊春兰,英华靡绝」,精神不死。有征,可信。
奴才,无本事者也,只会花言巧语以悦人。太平时,人前有几个奴才很舒服,而有人才在前未必舒服;有事时,人才必定与之辩理反驳,若不听则拂袖而去。由此可知,古之皇帝都喜欢奴才而杀人才。
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
人若无火性便苟安,不求上进,萎靡不振。「静己以镇其躁」,可真正做一点事,要去火性留血气。范蔚宗之言,或是消极的,谓如此可以不在社会上奔走也。不论消极地为善或积极地为我,总要「静己以镇其躁」。
《礼记·礼运·大同》篇所言「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诗之道理、境界……真的过那种生活是诗的生活,但,成吗?不可不高处着眼、低处着手,先承认了事实,然后一步步走近理想,但必须有理想。
余读《汉书》觉其沉闷,读《宋书》而觉其屑碎,惟读《史记》则沉着、痛快。(只沉着而不痛快,则沉闷;只痛快而不沉着,则浅薄。)
为文学而文学、为艺术而艺术,不易,然此种精神应有。文学应为人生而艺术,古来一切文学皆与人生有关,历史是记录人生,哲学是批评人生、改善人生,文学是表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