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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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志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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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只有复杂的人生经验与经历才可以作为我们借鉴的对象. 简单的人生, 也可以作为一种人生典范, 甚至一个简单的人生, 可以作为有过复杂的人生经历与人生经验者的学习对象. 所谓返璞归真, 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的思维方式倾向于本质论者, 以是否接近本质、揭示本质来判断一种思想或艺术的高下.
有些知识甚至在史籍中还没有成说, 如陶渊明的归隐, 不仅是简单地离开了官场; 而且很可能发生了居住方式的改变, 即从士族的居住地移向庶民的居住地. 「归园田居」的意义, 不仅指辞官还家, 还指归隐丘园. 这里涉及当时魏晋时代士庶的不同居住方式的问题. 门第与阶层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因为这关系到陶渊明在当时社会的生存处境及群体归属的问题.
两晋南朝时期, 士人与庶民是分开来居住的. 渊明在上京居住, 是以士人身份出现的. 他来往的也都是仕宦一流的人物.
渊明治学的最终目的, 并不是要成就某种具体的学问. 终其一生, 渊明都是用他的所学,再经过生命体验与生活实践, 建立自己关于人生的大学问.
他的治学主要是为了德性本体的完善, 为了替实践行为找到合适的哲学范畴.
「为己」是什么意思呢? 不是今人所说的自私自利, 一切为自己着想的意思, 而是高度地实现自我. 《论语·宪问》中说: 「子曰: 『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 』」孔安国解释说: 「为己, 履而行之; 为人, 徒能言之. 」这句话的意思, 是说从前的学者是为了立身行道而学, 现在的学者只为立言著论而学. 后来荀子也说: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君子之学也, 以美其身; 小人之学也, 以为禽犊. 」「禽犊」是猎物的意思, 是说小人之学只为猎获某种东西, 或名或利, 或普通的好奇心、求知欲. 渊明自己并没有立「为己之学」这样的名目, 但是我觉得他的学问与人生践履, 用「为己之学」来赞述是合适的. 战国两汉以至六朝的著名学人, 多是做为人之学, 真正做为己之学的,也许只有一个陶渊明. 他是真正属于孔子所说的那种「古之学者」.
饥冻虽切, 违己交病. (《归去来兮辞序》)
性刚才拙, 与物多忤. 自量为己, 必贻俗患. 俛辞世, 使汝等幼而饥寒. (《与子俨等疏》)
渊明的思想, 虽然与儒道两家有渊源关系, 但它是鲜活的, 好多时候是不能将它抽象化的, 它用诗歌来表现生命历程与生活经验, 相较思想家的理论表述, 反而可能更加圆满、密切地触及人性.
爱因斯坦认为思维的本质属性就在于概念, 而当这种「概念」与特定的词语绑在一起时,思维就变得可以交流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 概念、范畴是人们在思想过程中必不可少的. 而思想的创造, 从本质上说也就是范畴的创造.
形、影、神的对话由形发起. 形发表这一通生必有死的看法, 并非简单地陈述自己的观点, 并非自言自语式的, 而是针对影的观点而发的, 所以最后的结论是: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则是影对形的答复. 所以, 这里存在着形与影的明显对立. 但它们却只能各言其是, 因为它们所阐述的都只是伦理学层面的东西, 是「善」的问题, 而非「真」的问题. 《影答形》所说的「立善有遗爱, 胡可不自竭」就反映了这一点. 只有神超越了伦理学的层面, 从哲学层面立论, 对形、影的观点做出剖析, 成为最高的生命哲学. 神所辨释的这种生命哲学, 陶渊明称为自然, 亦即「真」. 也就是说, 陶渊明通过《神释》正面地展示他对作为魏晋哲学的最重要的范畴「自然」的认识.
但作者并不因此放弃行善的原则, 而是提出固穷的人生原则: 「宁固穷以济意, 不委曲而累己. 」可见固穷原则是对立善原则的一个发展, 是陶渊明伦理观念的深化. 值得注意的, 还有一个「不委曲而累己」的思想. 即「称心」「任真」, 不以「心为形役」的思想.
庄子喜用寓言, 荒唐无涯涘, 陶渊明则处处从真实的生活体验出发, 不为悠谬之词. 从思想的指向来讲, 庄子的「景与罔两」故事旨在说明人类缺少主体性, 陶渊明的「神辨自然」则是确立人类行为的主体性. 陶虽常出于庄, 然真淳自是不同, 所以主旨也不同. 陶之学庄, 是有所取舍的.
渊明读书治学, 不为烦琐之举, 不为「甚解」之事, 重在「会意」, 即领会经典群籍之精神, 如其《读山海经》诗, 欣赏奇文, 剖其疑义, 重在用己心之思虑会其精神; 如对夸父、精卫故事的诠释, 不在于其事迹之虚诞, 重在其精神的旨趣.
「称心而言」与「闲静少言」一样, 都是针对当世清谈与文章中修辞不立其诚的反思, 可以说是陶渊明有关修辞的基本主张, 指向求真的宗旨. 清人刘熙载已经认识到「称心而言」是渊明的一种写作宗旨, 并将其与「常著文章自娱, 颇示己志」结合起来理解: 「志者, 文之总持. 文不同而志则一, 犹鼓琴者声虽改而操不变也. 善夫陶渊明之言曰:『常著文章自娱, 颇示己志. 』或问渊明所谓『示己志』者, 己志其有以别于人乎? 曰: 只是称心而言耳. 」刘氏对渊明文旨及文法之揭示, 可谓简洁而得旨.
文学的语言是要创造个性化的表达艺术的. 真正表达出心灵难以表达的内容, 描写出事物中难以描写的对象; 并且让它不注重语言本身, 而注重其所表达的对象.
「称心而言」「任怀得意」, 都是立足于表达的一种思想. 他意识到, 一般的语言表达,包括艺术上抒情、言志、比兴、描写等等, 从根本上说就是心灵的表达. 在这里, 我们似乎发现了造就陶渊明诗歌艺术的一种透彻的美学思想, 也可以解释造就陶诗艺术高度的原因.
渊明赋诗能工之可说者, 还在于体物之工, 能达幽微之境, 即梅尧臣所说的「状难写之景, 如在目前, 含不尽之意, 见于言外」.
清人刘熙载论渊明赋, 即指出其与诗的相近功能: 「诗, 持也, 此义通之于赋. 如陶渊明之《感士不遇》, 持己也. 」「持己」正是渊明诗赋的本质, 其《闲情赋》《感士不遇赋》《归去来兮辞》, 都可以用「持己」来概括.
其文章不在于气势雄辩夺人, 而其自得之趣、自信之理, 常使人气为之夺. 诚如萧统所论者, 「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 驰竞之情遣, 鄙吝之意祛」, 其极致处, 使人不觉形超神越.
「神辨自然」不仅是一种哲学的思考, 正如陈寅恪所说的, 是陶的一种「安身立命」的思想, 立足于人生境界的立场上, 可以说是陶渊明所追求的最高的人生境界, 同时, 更重要的一点是, 这种在哲学上被称之为「神」的人生境界的实现, 是通过对「形」与「影」的透彻思考而达到的, 也就是说「形」与「影」维系着陶渊明日常的丰富的生命体验与思想感情上的种种矛盾, 而「神」的境界则是矛盾克服后和谐境界的取得.
原本汉乐府诗歌的发生, 多是「感于哀乐, 缘事而发」(班固《汉书·艺文志》)的, 也就是某事某情, 给诗人强烈的刺激, 诗人于是使用社会上流行的某种歌谣或曲调的形式将其表达出来.
方东树所说的: 「渊明《拟古》, 是用古人格, 作自家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