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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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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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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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登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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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诚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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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06 Sun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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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人在会游泳之前都不愿意游泳!人是为大地而降生的,不是为水而降生的。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思考,因为他们是为生活而诞生的,不是为思考而诞生的!对,谁要是在思考,谁要是把思考当成要事,他当然在这方面可以有所成就,但同时他也就把土地和水相互置换了,那么他有朝一日肯定会被淹死。

哈勒尔的精神痛苦与危机并不是通过描写他与现实的直接矛盾冲突,而是通过自我解剖、通过灵魂的剖析,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荒原狼「失去了职业,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乡,游离于所有社会集团之外……时时与公众舆论、公共道德发生激烈冲突……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价值……科学、行会、艺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使他感到厌恶。这是他与外部世界的矛盾。他的内心也充满矛盾:他既有人性,又有兽性,既有高尚光明的一面,又有庸俗阴暗的一面;他憎恨小市民,又习惯于小市民的生活;他憎恨秩序,又摆脱不了秩序。他在魔剧院中剖析了自己的灵魂,看见自己分裂为无数个自我,再次经历了青少年时的爱情生活。他发现驯兽者、部长、将军、疯子在他们的头脑中想得出来的思想也同样潜藏在他自己身上,也是那样可憎、野蛮、凶恶、粗野、愚蠢。于是他决心把邪恶忍受到底,再次游历自己的内心地狱,净化自己的灵魂,以求得心灵的和谐。他不再那么悲观了,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学会笑。「莫扎特在等我。」

人们并没有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吸取教训,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热心地准备下一场战争,成千家报纸、杂志,成千次讲演、公开的或秘密的会议在宣扬虚假的爱国主义,煽动复仇情绪。黑塞通过小说警告人们,一场新的更可怕的战争正在酝酿。

在一九四一年《荒原狼》瑞士版后记中,黑塞写道:「荒原狼的故事写的虽然是疾病和危机,但是它描写的并不是毁灭,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机,恰恰相反,它描写的是治疗。」那么,他的治疗药方是什么呢?小说里一再出现莫扎特和不朽者。他认为,人们必须用具有永恒价值的信仰去代替时代的偶像,而这信仰就是对莫扎特和不朽者的崇敬,对人性的执着追求。正像黑塞的作品中许多东西都是象征性的一样,这里,莫扎特和不朽者都具有象征意义,代表具有永恒价值的、美好的、人性的、神圣的、高尚的精神。他希望人们多一点爱,多一点信仰,用爱代替恨,用和解代替复仇,用真正的文化代替肤浅的、商品化的假文化。

第一眼他就给人一个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是一个举足轻重、不同寻常、才华非凡的人物,他眉宇之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那异常柔顺感人的神色反映了他内心生活非常有趣、极为动人,反映了他生性柔弱,多愁善感。每当人们和他谈话,他谈的事情超出常规俗套时,他便恢复他那奇异陌生的本性,自然而然地说起古怪的话来,我们这些人这时只好甘拜下风。他比其他人想得都多,谈起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时,非常冷静明达,显出一副深思熟虑、无所不晓的样子。说真的,只有那些真正才智出众而又不爱虚荣、不愿锋芒毕露或者说不愿教训别人、不愿自以为是的人才有这种气质。

他在我们这里最后一段时间的一句格言,这句格言不是用嘴说的,而是从眼神中流露出来的。

这眼光似乎在说:「看,我们就是这样的傻瓜!看,人就是这个样子!」顷刻之间,什么名誉声望、聪明才智、精神成果,什么追求尊严、人性的伟大与永恒等等,等等,统统都崩溃倒塌,变成了一场把戏!

他悲观的基础不是鄙视世界,而是卑视自己,因为在他无情鞭笞、尖锐批评各种机构、各式人物时,从不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头总是首先对准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对周围的人,他总是勇敢严肃地想办法去爱他们,公正地对待他们,不去伤害他们,因为对他说来,「爱人」与恨己都已同样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中。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不能自爱就不能爱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后也会像可恶的自私一样,使人变得极度孤独和悲观绝望。

「大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这话听起来是否有点滑稽?当然他们不想游泳。他们是在陆地生活,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为,谁思考,谁把思考当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树,然而他却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

有一次我们谈了所谓中世纪的种种残暴现象之后,他对我说:「这些残暴行为实际上并不残酷。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中世纪的人会非常厌恶,会感到比残酷、可怕、野蛮还更难忍受!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习俗,每项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都各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暴两个方面,各自都认为某些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恶习。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如果一个古希腊罗马人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那他就会痛苦地憋死;同样,一个野蛮人生活在文明时代,也肯定会窒息而死。历史上有这样的时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他们来说,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丧失殆尽。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尼采这样的天才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他当时孤零零一个人忍受着苦痛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万人在忍受这种苦痛。」

孤独就是无求于人,我渴望得到孤独,天长日久,我总算获得了它。孤独是冰冷的,噢,是啊,它又是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广阔无垠,像那又冷又静、群星回旋的宇宙空间一样。

我房间里,靠椅、炉子、墨水瓶、画盒、诺瓦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等着我归来,就像母亲或妻子、孩子、使女和狗、猫等着别的、正常的人回家一样。

当他是狼的时候,他身上的人总是在那里观察,辨别,决断,伺机进攻;反过来,当他是人的时候,狼也是如此。比如,当作为人的哈里有一个美好的想法,产生高尚纯洁的感情,所谓做了好事时,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齿,狞笑,带着血腥的嘲弄口吻告诉他,这场高尚的虚情假意与荒原狼的嘴脸是多么不相称,显得多么可笑,因为狼心里总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惬意的是什么——孤独地在荒原上奔驰,喝血,追逐母狼;从狼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性的行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伦不类的。反之也一样,当哈里狼性大发,在别人面前龇牙咧嘴,对所有的人以及他们虚伪的、变态的举止和习俗深恶痛绝时,他身上的人就潜伏一边,观察狼,称他为野兽、畜生,败坏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享受简单朴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乐。

哪怕最不幸的人生也会有阳光明媚的时光,也会在砂砾石缝中长出小小的幸福之花。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对自主之权追求得如此深切和狂热。他年轻时很穷,费尽力气才不致挨饿受冻,那时他就宁可节衣缩食,以此来拯救一点能够自行其是的权力。他从来没有为金钱和舒服日子出卖过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出卖给女人和有钱有势的人,为了维持他的自由,他不知多少次抛弃和拒绝世人眼里会带来好处和幸福的东西。他觉得最可恨最可怕的是担任一官半职,循规蹈矩,受命于人。他对办公室、秘书处、公事房恨得要死,最可怕的恶梦是梦见自己被囚在兵营里。凡此种种可厌的情况他都有办法逃避,当然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就是他的超人之处,他的长处,在这种事上他是不屈不挠的,不可通融的。他的这种性格是坚定的、一贯的。他的痛苦和命运又恰恰和他的长处紧紧相连。他的情况和大家一样:他得到了他为本性所使而苦苦追求的东西,但是得之太多反受其害了。开始,这是他的梦想和幸福,后来就变成了他痛苦的命运。追求权力的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的人毁于金钱,低声下气的人毁于卑躬屈膝,追求享乐的人毁于行乐。正是同样的道理,荒原狼毁于我行我素。他达到了目的,他越来越随心所欲,没有人能给他发号施令,他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他自己自由决定。因为每个意志坚强的人都能得到他真正的内心冲动驱使他追求的东西。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发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现在非常孤独,外界谁也不来打扰他,这使他觉得非常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连他自己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在越来越稀薄的与人无关的孤独的空气中慢慢窒息而死。现在的情况是,孤独和绝对自主已经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运,是对他的判决了,用魔术呼唤出来的东西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在,当他充满渴望、怀着良好的意愿,伸开双臂准备接受约束,准备和他人共同生活时,已经无济于事了,现在谁也不来理会他了。其实,并不是人们憎恨他,讨厌他。相反,他有许多朋友。许多人喜欢他。但是他得到的始终只是同情和友好的态度。人们请他作客,赠礼给他,给他写亲切的书信,但没有人真正接近他,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亲近感,没有人愿意并能够和他一起生活。包围他的是孤独的空气和宁静的气氛,周围的一切都从他身边溜走,他没有能力建立各种关系,意志和渴望都不能帮助他克服这种无能。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在本文结尾还需要澄清最后一点不符合实际之处,一个原则性的错觉。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心理学,所有的探讨都需要辅助手段,需要理论、神话、谎言;一个正直的作者应该在他论述的结尾尽量澄清这些谎言。假如我说有「上」「下」之分,那么这就是一种观点,要求进一步得到解释,因为只有在思想中,在抽象概念中才有上下之分。世界本身并没有上下。

简而言之,「荒原狼」也同于此理,只是一种幻觉。如果说哈里觉得自己是一个狼人,自认为是由互相敌视的、对立的两种性格组成的,那么,这只是一种简化的神话。哈里根本不是狼人,假如我们表面上似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的谎言,接受了他自己虚构并信以为真的谎言,真的把他看作双重性格的人,看作荒原狼,并且据此加以解释的话,那么,我们是因为希望容易为人理解的缘故利用了一种错觉,这种错觉现在应该得到纠正。

哈里企图通过把自己分裂为狼与人、欲望与精神的办法来更好地理解他的命运。殊不知,这种两分法太简单化了,是对「真实」的歪曲。哈里发现身上存在许多矛盾,他觉得这些矛盾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他对这些矛盾的解释虽然明白易懂,却是错误的。哈里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个「人」,这是思想、感情、文化、温顺而崇高的性格的世界,他发现自己身上与之并列的还有一只「狼」,这是充满欲望、粗野、残酷、低下的粗鄙性格的黑暗世界。哈里把他的性格分为互相敌视的两个方面,似乎泾渭分明,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有时狼和人能和睦相处,非常幸福。如果哈里企图断定在他生命的每时每刻,在每个行动、每个感觉中人占多少比例,狼占多大比重,他马上就会陷入困境,他的全部狼人妙论就会完全破产。因为没有一个人,包括最原始的黑人和傻瓜,会如此简单,他的性格会如此单纯,只是两三种主要因素的总和;而把哈里这样异常复杂的人简单地分为狼和人是无比愚蠢的行动。哈里的本质远不是只有两个因素,而是上百个、上千个因素构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个人的生活)不是只在两个极——欲望和精神,或者圣人和浪子——之间摆动,而是在千百对,在不计其数的极之间摆动。

像哈里这样一个知识广博的聪明人会把自己看成荒原狼,相信能够用如此简朴、如此残忍、如此原始的公式表达他那丰富而复杂的生活,对于这一点我们不应该感到惊奇。人并没有高度的思维能力。即使最聪慧、最有教养的人也是经常通过非常天真幼稚的、简化的、充满谎言的公式的有色眼镜观察世界和自己,尤其在观察自己时更是如此!因为从表面看,所有的人似乎都具有一种天生的、必然的需要,把自我想象为一个整体。这种狂热尽管会经常地受到巨大的冲击而动摇,但它每次都能复原如旧。坐在杀人犯面前的法官直盯着他的眼睛,在某一瞬间,他听见杀人犯用他(法官)的声音说话,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发现有杀人犯的感情、能力和可能性,但他很快又变成了一个整体,又成了法官,转身回到想象中的自我的躯壳中,行使他的职责,判处杀人犯死刑。如果那些才智超群、感情细腻的人蒙眬地意识到自己是多重性格,如果他们如同每个天才那样摆脱单一性格的幻觉,感觉到自己系由许多个自我组成,那末,只要他们把这种意识和感觉告诉人们,多数派就会把他们关起来,他们就会求助于科学,把他们确诊为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让人类从这些不幸者的口中听到真理的呼喊。有许多事情,每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认为是不言而喻需要知道的,然而社会风气却不让人们去谈论。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浪费唇舌,把这些事情诉诸公众呢?要是一个人正在把想象中的单一的自我分解为两个,那么就可以说,他近乎天才了,至少也是一个罕见的、有趣的例外。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纯粹的单体,连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个「我」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一个小小的星空,是由无数杂乱无章的形式、阶段和状况、遗传性和可能性组成的混沌王国。每个人都力求把这混沌的王国看成单一的整体,谈起自我时的语气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这是简单的、固定不变的、轮廓清晰的现象,这种每个人(包括至圣至贤在内)都避免不了的错觉似乎是必然的,就像呼吸和吃饭那样是生存的要求。

这种错觉建立在某种简单的比喻之上。一个人的肉体是统一的整体,而灵魂从来不是统一的。文学创作,即使是最精粹的文学创作,始终习惯于把人写成似乎是完整的、统一的。在迄今为止的文学创作中,专家们最推崇的是戏剧,这样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因为戏剧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来描写「自我」的多样性——剧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免不了由独一无二的、统一的、完整的躯体加以表现。对于这种现象只作粗枝大叶的观察,就会得到剧中人都是统一体的错误印象。所以这种观察并不能推翻戏剧表现自我多样性的论断。即便是最原始的美学也极为赞赏所谓的性格戏剧;在这类性格剧中,每个人物都是单一的整体,性格十分鲜明,绝不含混。只有纵观前后,某些人才逐渐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一切也许只是一种廉价肤浅的美学,如果我们把那些并不是我们生而有之的,而是从古典时代因袭而来的堂而皇之的美的概念用到我们伟大的戏剧家身上,我们就错了,这些概念都是「自我」与人物的幻觉,都是人从有形的躯体出发而发明的。在古代印度的文学作品中,没有这个概念,印度史诗的英雄并不是人,而是人的群体,人的一系列轮回。我们这个现代世界有许多文学作品试图透过人物和性格的表演描写错综复杂、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而作者对此也许毫无意识。谁要认识这一点,谁就得下决心把这种作品中的人物看做是高一级的统一体(不妨叫做诗人之灵魂)的各个部分、各个方面、各个不同的侧面,他不能把这些人物看成单个的人。用这种方法观察浮士德的人就会觉得浮士德、靡菲斯特、瓦格纳以及所有其他人物构成一个单一体,合成一个超人。这高一级的超人才暗示了某些灵魂的真正本质,而单个的人物却不能做到这一点。浮士德说过一句教师们十分熟悉、庸人们非常赞赏的名言:「啊,在我的胸膛里有两个灵魂并存!」然而他却忘了他的胸中还有靡菲斯特,还有许许多多别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以为在他的胸膛里有两个灵魂(狼和人),他觉得他的胸膛已经因此而拥挤不堪。一个人的胸膛、躯体向来只有一个,而里面的灵魂却不止两个、五个,而是无数个;一个人是由千百层皮组成的葱头,由无数线条组成的织物。古代亚洲人已经认识这一点,并且了解得十分详尽,佛教的瑜伽还发明了精确的办法,来揭露人性中的妄念。人类的游戏真是有趣得很,花样多得很:印度人千百年来致力于揭露这种妄念,而西方人却花了同样的力气来支持并加强这种妄念。

我们从这种观点出发来观察荒原狼,就会明白他那可笑的双重性格为什么使他那么痛苦。他和浮士德一样,以为一个胸膛容不下两个灵魂,两个灵魂在一个胸膛里肯定会把胸膛撕裂。实际上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是太少了,哈里用如此简单的模式去理解他的灵魂,这就大大歪曲了真相,曲解了他的灵魂。哈里是个天资很高的人,但他却像只能数一和二的野人那样简单。他把自己的一半叫做人,另一半叫做狼,就以为到了尽头,把自己理解透了。他把身上所有富有智慧的、高尚的、文明的东西归到「人」一边,把一切本能的、野蛮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归到狼一边。然而,实际生活却比我们的上述想法复杂得多,比我们可怜的傻瓜语言细腻得多,哈里使用如此简单的狼的方法,那是在双倍地欺骗自己。我们担心,哈里把他灵魂中还远远不属于人的因素统统归到人身上,把他性格中早已超出狼性的部分归到狼一边。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样,哈里自以为非常清楚人为何物。其实他一点不懂,虽然他在梦中,在其他无法检验的下意识中经常感觉到人为何物。但愿他永远记住这种蒙眬的感觉,把它变为自己的血肉!*可以说,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这种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是古典时代的理想,尽管古代的先知有过相反的感觉;相反,人是一种试验和过渡,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他内心深处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他最诚挚的渴望又吸引他回归自然、回归母体,他的生活就在这两种力量之间颤巍巍地摇摆。人们对「人」这个概念的理解始终只不过是短暂的市民协议而已。这种习惯势力拒绝并禁止某些最原始、最粗野的欲望,要求人们有一点意识,有一点道德修养,有一点文明,不仅允许、而且鼓励人们有一点点精神。具有这种习惯的「人」如同每个市民的理想一样,都是妥协的产物,是谨小慎微而又巧妙的尝试,不仅企图蒙骗凶恶的母亲——肉体,而且还蒙骗可恶的父亲——精神,使他们放弃缓和他们激烈的要求,以便在他们之间的缓冲地带居住。于是,市民允许并容忍他称为「人性」的东西,而同时又把人性出卖给「国家」这个凶神恶煞,任其摆布,经常在两者之间煽风点火。于是,市民们今天把某个人判为异端烧死,判为罪人绞死,而过了两天又为他造纪念碑。*

荒原狼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人还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种精神要求的产物,是一种遥远的、既令人神往又令人害怕的具有可能性的东西;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断头台,明天又为他们建造纪念碑的少数人时而历尽千辛万苦,时而狂欢大喜,在通向完人的道路上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迈进。但是,他在自己身上与「狼」相对、称为「人」的东西,大部分不外乎是那个市民传统概念中的平庸之「人」。哈里能清楚地感觉到通向完人的道路,通向不朽者的道路,有时也在这条路上像小脚女人那样向前迈出小小的一步,并且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异常孤独,要忍受各种痛苦。然而他在灵魂深处却又不敢肯定和追求那最高要求,那种真正的、被精神寻找的修身之道,他害怕去走那唯一通向永恒不朽的羊肠小道。因为他很清楚地感到,这样做会使他受更大的苦,使他挨骂受辱,被迫放弃人生的一切希望,也许还会把他送上断头台;即使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永生不灭,他也不愿去忍受这一切痛苦,去尝试各种不同的死亡。尽管他对修身的目的比市民们意识得更为清楚,但他还是双目紧闭,不愿知道:绝望的自我钟爱,挣扎着不愿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恒的死亡,相反,能够视死如归、能够脱胎换骨,热心于自我转变,就能到达不朽的境界。*如果说,他在不朽者中对他喜爱的人顶礼膜拜,比如莫扎特,那末归根结底他也是用小市民的眼光去看待他的,而且往往像学校老师那样,说莫扎特有无比的天赋,以此来解释他的至善至美,他没有看到他伟大的献身精神,他的巨大热情,他对小市民的理想的漠然态度,他对极度孤独气氛的容忍态度,这种孤独气使受苦人、修身人周围的市民气氛变得十分稀薄,成了冰冷的宇宙以太,这是客西马尼花园式的孤独。*

我们的荒原狼至少已经发现自己身上有浮士德式的两重性,他已经发觉他的躯体是统一的,但是灵魂并不统一,他顶多只是处在通向这种和谐统一的理想的漫长朝圣路上。他既不想克服身上的狼性,变成一个全人,也不愿放弃人性,做一只狼,从而至少能度过统一的、不是支离破碎的一生。*也许他从未仔细观察过真正的狼;如果他仔细观察过,他就会看到,即便是动物也没有统一的灵魂,在它们健美的躯体里潜伏着各种各样的追求和各种不同的东西,连狼身上也有众多危机,狼也在受苦。遵循「回归自然」的口号,这是不行的,人类走的是一条充满痛苦的无望歧途。*哈里再也不能完全变成狼了,即使他回复成了狼,那他也会看到,狼也已不再是非常简单的原本之物,而是非常复杂的东西。狼在它的胸膛里也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灵魂,谁渴望成为一只狼,那他同样犯了健忘症。过去有人曾高唱:「噢,童年不逝多么幸福!」这位高唱儿童幸福之歌的人很有同情心,很伤感,他也想回到自然中去,回到无辜中去,回到原始中去,但他完全忘记了孩子们也绝不是幸福的,他们也能够经历各种冲突,经受种种分裂和痛苦。

压根儿没有什么回头路,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儿童。万物之始并不就是圣洁单纯;万事万物,即便是那些表面看来最简单的东西,一旦造就,那它们就已经有罪,就已经是多重性格的,就已经被抛进了肮脏的变异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通向无辜,通向本原,通向上帝的道路不是引我们向后走,而是向前走,既不通向狼,也不通向儿童,而是不断向前,通向罪恶,引导我们修身。可怜的荒原狼,你即便自杀也绝无好处,你肯定得走一条更长更难、荆棘丛生的修身之道,你将会经常不断地将你的双重性格翻番加倍,使你本已非常复杂的性格更加复杂。你不会缩小你的世界,不会简化你的灵魂,相反,你将把越来越多的世界、乃至整个世界装进你痛苦地扩大了的灵魂中,然后也许就此终止,永远安息。这是释迦牟尼定过的路,每个伟大的人物只要他冒险成功都走过这条路,只是有人自觉有人不自觉罢了。每个孩子出世就意味着脱离宇宙,从上帝那里游离出来,意味着痛苦的新的生命之路。要回到宇宙,停止痛苦的个性化,修身成神就必须敞开胸怀,扩大灵魂以使灵魂又能容下整个宇宙。

这里所说的人并不是学校、国民经济、统计资料所熟悉的人,也不是成千上万在街上游荡的人,他们是芸芸众生,只不过是海边的沙粒,波涛撞击海岸激起的水星。这种人多几百万少几百万毫无关系,他们只是材料而已。我们这里说的是高级意义上的人,是人生这条漫长路程的目的,我们说的是神圣的人,是不朽的人。天才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罕见,当然也不像文学史、世界史或报纸所说的那样多。在我们看来,荒原狼哈里似乎有足够的天才,去作一次修身成人的冒险尝试,而大可不必一遇困难就为自己愚蠢的荒原狼感到痛苦而大喊大叫。

具有这种可能性的人用荒原狼和「啊,两个灵魂!」来解救自己,就像他们胆怯地喜爱世人的东西一样,既使人感到惊奇,又使人迷惑不解。一个能够理解释迦牟尼的人,对人的优劣两面略有所知的人,不应生活在常识、民主、资产者的教育占统治地位的世界里。他只是由于怯弱才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每逢他觉得他的容积过于狭小,世人的空间过于拥挤,这时,他就归咎于「狼」,他不愿知道,有时狼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他把身上一切粗野的东西称作狼,他觉得这些东西既可恶又危险,使人害怕;他自以为是艺术家,感觉敏锐细腻,但是他却看不见在他身上除了狼,在狼的身后,还有许多其他兽性。他看不见并非所有咬人吃人的都是狼,他看不见在他身上还有狐狸、龙、老虎、猴子和极乐鸟。他也看不见这整个世界,这整个天堂乐园——这里住满各种造物,有可爱的也有可怕的,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强壮的也有娇小的——全为狼的童话所窒息囚禁,而他身上真正的人同样也为假人、小市民所窒息囚禁。

请设想某个花园里长满了不计其数的树木、花卉、果树、野草。如果园丁除了能区分「食用植物」与「野草」以外毫无其他植物知识,那么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园中十分之九的植物,就会拔掉最迷人的花卉,砍去最贵重的树木,或者他至少会憎恶它们,看轻它们。荒原狼对待他灵魂中的千百种花卉也是这样的。凡是不能归到「人」或「狼」这两类的东西,他一概视而不见。你看他归到「人」下的都是什么东西!一切懦弱的、无知的、愚蠢的、卑下的东西,只要够不上称为狼性,他都一概归到「人」一边;同样,一切强大的、高贵的东西,只要他不能驾驭,他都一概归为狼性。

现在我们告别哈里;让他独自继续走他的路。如果他已经跻身于不朽者的行列,已经到达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会以怎样惊异的目光回顾他走过的曲折复杂、摇摆不定的生活途径,他会如何的对这只荒原狼投以鼓励的、责备的、同情的、快乐的微笑!

歌德先生,您像所有大人物一样,清楚地认识并感觉到人生的可疑和绝望,快乐时刻只如昙花一现,马上就会凋零消逝;只有在平时受尽煎熬,才能得到感官的至高享受,您渴望精神王国,对无辜失去的自然王国也同样炽热而神圣地热爱着,因而在您来说它们两者永远处在殊死的搏斗中,永远在虚无飘渺和捉摸不定的状态中可怕地飘荡;什么事都注定要烟消云散,永远不可能达到完全有效;永远带有试验的性质,永远是肤浅表面,一知半解。一言以蔽之,做一个人真是前途渺茫,过度紧张,万分绝望。这一切您都知道,而且您向来确信这一点,可是您的一生宣扬的却恰好相反,您表达了信仰和乐观,您自欺欺人,说我们在精神方面作出的种种努力是有意义的,能流传千古。无论在您自己身上,还是在克莱斯特和贝多芬身上,您都反对并压抑追求深度,反对并压抑绝望的真理的声音。几十年之久,您都摆出一副样子,似乎积累知识,收集珍宝,撰写,收集信件以及您在魏玛走过的全部生活之路确实就是一条使瞬间永恒化,使自然具有思想的路。而实际上,您只能将瞬间涂上防腐药作永久保存,给自然罩上一层伪装。这就是我们对您提出的指责,我们所说的不诚实。

我的年轻人,你要知道,严肃认真是时间的事情;我要向你透露一点:严肃认真是由于过高估计时间的价值而产生的。我也曾过高估计时间的价值,正因为如此,我想活一百岁。而在永恒之中,你要知道,是没有时间的;永恒只是一瞬间,刚好开一个玩笑。

我不绝望,哈里。可是受生活之苦,噢,我可是太有切身体验了。你觉得很惊奇,我会跳舞,在生活的表层如此熟悉一切、精通一切,却不感到幸福。而我呢,朋友,也感到惊奇,你对生活如此失望,而在最美好、最深刻的事情上——精神、艺术、思想——却如此精通熟悉。正因为如此,我们互相吸引,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会教你跳舞、游玩、微笑,但我不会教你满意。我要向你学习,对你要作思考和了解,然而也不会学会满意。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是魔鬼的孩子!

这些小玩意儿,这些时髦货、奢侈品并不只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并不只是利欲熏心的工厂主和商人的发明,这些东西既合理又漂亮,花样繁多,组成一个小小的,或者毋宁说是大大的物的世界——从扑粉香水到舞鞋,从戒指到烟盒,从皮带扣到提包等等,多得数不胜数。这些物品唯一的目的就是为爱情服务,使感觉更加细腻,使死寂的环境具有生气,像魔法那样用新的爱情器官去装备死的环境。手提包并不当手提包用,钱包也不当钱包用,花不是花,扇不是扇,一切都是爱情、魔力、刺激的外形物质,是使者、黑市商人,是武器、战斗的号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