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

link
金圣叹选批杜诗
link
Resonant

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
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
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
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
中夜怀友朋,乾坤此深阻。
浩荡前后间,佳期付荆楚。

既是奉怀张十五,却只有「中夜怀友朋」五字,其余并不更叙。然则通首皆宿青溪驿而偶及张耶?不知之人,讵曰不然。岂知此诗乃是写张十五无一日不怀先生,而日日苦不知先生在何处;先生却偶然此日,恰在此处,既料是张之所不知,实并亦自之所不料。于是哭不及,笑不及,撰诗三解,默呼遥告:劳君茫茫相念,我今夜乃适在此驿也。通篇一气呼应,总是借好友恩情,写自家流落。作怀张诗读固非,作纪程诗读亦非,全是一片灵幻摇动而成。

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
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

通日漾舟,至日入泊舟,于是宿青溪驿也。言「千山」者,见不止此日,此日已前,此日已后,日日漾舟可知。而此日则适泊枉渚,陡然忽动心作诗耳。看他三分人语,七分鬼语,凭空托一好友,而于其好友心中口中,凭空问出四字曰:杜子美,「今在何许?」又即便自言自语答之曰:「诚哉,吾生飘飘,昨亦不知在何许,明亦不知在何许,然则今夜真正复不知我在何许也!」先生已明在青溪驿而又云「在何许」,可知张语耳。如此想法、章法、句法,岂不奇?一解。

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
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

写今夜宿处,下是石根,上是枫林,无数是猿鸟,一片是月明。不知者谓是写青溪驿景,殊不知乃是写宿青溪驿人。盖竖计一生百年,则今夜;横计乾坤万里,则此处。故下紧接「游子静」三字成句。「游子」者,石根上、枫林下、猿鸟边、月明中之人。「静」者,石根上、枫林下、猿鸟边、月明中之情也。第四句正写「静」字之苦,非必青溪有虎。即使无虎,而我为失群之人,即又何恃而不畏哉?既已甚畏,即又何敢出一语哉?盖友朋隔绝之苦如此。二解。

中夜怀友朋,乾坤此深阻。
浩荡前后间,佳期付荆楚。

「怀友朋」者,怀彼之怀我也。彼怀我,我安得不怀彼?既怀彼,安得不以我告彼?于是告之曰:乾坤大矣,于乾坤中有此驿,于驿前有此渚,于渚上有此舟。我则于此驿、此渚、此舟,深而又阻也。因云:今夜之前为前,今夜之后为后,前后之间为今夜。夫今夜,我尔佳期则既明明已矣。「付荆楚」「付」字妙!是今夜佳期绝望之辞,非日后佳期早订之辞。看他如此二语上又加「浩荡」字,真令人茫然魂断也。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