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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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塞
乔文达知道:悉达多不会成为卑劣的婆罗门,腐败的祭司,贪婪施咒的商贩,虚荣空洞的辩术士;他也不会成为邪恶奸诈的僧侣,信众中善良愚蠢的羔羊。不,即便是他乔文达也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他不想做千万庸碌的婆罗门中的一员。
所有人都热爱悉达多。悉达多令所有人喜悦。所有人都对他兴致勃勃。可是他,悉达多,却无法让自己喜悦,无法让自己略有兴致。
这些富有魔力的诗句,集世代圣贤思想之大成,蕴含惊人的智慧,如蜜蜂采集的蜂蜜般纯粹。
然而那些不仅领悟,还践行这深奥知识的婆罗门,僧侣、圣贤和忏悔者在哪里?那些熟谙之人,那些不仅在酣眠中,也在清醒时,在实在的现实里,在言语和行动中住在阿特曼中的人在哪里?
为何这位无可指摘的人要每日洗涤罪孽?每日忙于清洁,每日更新?难道阿特曼没在他心中,成为他的心之源泉吗?人必须找到它。内在「我」之源泉,必须拥有自己的阿特曼!其他一切都只是寻觅、走弯路和误入歧途。
时常,他感到天国近在咫尺,又无法完全够及。他终极的焦渴从未平复。在所有教诲过他的圣贤和智者中,也没有一人完全抵达过天国,完全消除过永恒的焦渴。
他们是人类王国的异乡人,骨瘦如柴的胡狼。孤独、绝尘,与世界为敌。
他的决心已似开弓之箭。
唯有星斗在空中挪移。
悉达多唯一的目标是堕入空无。无渴慕,无愿望,无梦想。无喜无悲。「我」被去除,不复存在。让空洞的心灵觅得安宁,在无「我」的深思中听便奇迹。这是他的目标。当「我」被彻底征服,当「我」消亡,当渴求和欲望在心中寂灭,那最终的、最深的非「我」存在,那个大秘密,必定觉醒。
他好似猎人,在新的渴望中瞄准摆脱轮回的出口,缘起的终结之处,无忧而永恒的开端。他扼杀感官,毁灭记忆。他从「我」中溜走,融入陌生的万物中。他是动物,是尸身,是石,是木,是水。但他总是重新出定,在阳光下或月光中重归于「我」,在轮回中打转,重新觉察到渴望。他压制渴望,又收获新的渴望。
禅定是什么?什么是脱离肉体?斋戒是什么?什么是屏息敛气?那不过是逃避「我」,是暂时从「我」的折磨中逃出来,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醉。这种逃避、麻醉,即便是驱牛者也能在客栈中找到。他只消喝上几杯米酒或发酵的椰子奶就能忘掉自己。他将感受不到生活的痛苦,他被暂时麻醉,在米酒的杯盏间昏沉入睡。他同样能获得悉达多和乔文达通过长久修习才获得的弃绝肉体与停留在无「我」中的感受。
他已六十岁,依然没有证悟涅槃。他将七十岁,八十岁;你和我,我们也同样会变老,也将继续修习、斋戒、冥想。但我们不会证悟涅槃。他不会,我们也不会。
我无权论断他人的生活!唯独对自己的生活必须做出判断。我必须选择,必须放弃。
他环视四周,宛如与世界初逢。世界是美的,绚烂的;世界是奇异的,神秘的!这儿是湛蓝,这儿是灿黄,那儿是艳绿。高天河流飘逸,森林山峦高耸。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充满秘密和魔力。而置身其中的他,悉达多,这个苏醒之人,正走向他自己。这初次映入悉达多眼帘的一切,这灿黄和湛蓝,河流和森林,都不再是摩罗的法术,玛雅的面纱,不再是深思的、寻求圆一的婆罗门所蔑视的现象世界中愚蠢而偶然的纷繁。蓝就是蓝,河水就是河水。在悉达多看来,如果在湛蓝中,在河流中,潜居着独一的神性,那这恰是神性的形式和意义。它就在这儿的灿黄、湛蓝中,在那儿的天空、森林中,在悉达多中。意义和本质绝非隐藏在事物背后,它们就在事物当中,在一切事物当中。
如果一个人要在一本书中探寻意义,他便会逐字逐句去阅读它,研习它,爱它;他不会忽视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把它们看作表象,看作偶然和毫无价值的皮毛。可我哪,我这个有意研读世界之书、自我存在之书的人,却预先爱上一个臆想的意义。我忽视了书中的语词。我把现象世界看作虚妄。我视眼目所见、唇齿所尝的仅为没有价值而表面的偶然之物。不,这些都已过去。我已苏生。我切实已苏生。今天即是我的生日。
赖古多此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