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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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第一夜我做了个静止的梦。我梦见,我是纯粹的看,纯粹的视觉,既没有躯体也没有名字。我高高固定在谷地上方,戳在某个不明确的点上,从那里我看到了一切或者几乎是一切。我在看中活动,可我仍留在原地。这多半是我所看的世界在迁就我,听令于我,当我看它的时候,它一会儿离我近点,一会儿离我远点,这样我就能一下子看到一切,或者只看到它们那些最微小的细节。
一旦生活里出现了相思,人的满脑子装的全是相思,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世界看起来就会变得不真实、会在手指之间碎裂、瓦解。每一个动作都在审视自己本身;每一种感情都会有个开头,但永远没有终结,最后甚至连思念的对象也会变得苍白和不真实。唯有相思本身是真实的,它把人弄得晕头转向:让人觉得在某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地方拥有某种根本就不曾拥有的东西,接触某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这种生存状态具有起伏不定和自相矛盾的特点。它是生活的精髓,而有时又是生活的对立面。它通过皮肤渗透进肌肉和骨头,从此人便开始痛苦地生活。不是说他们身上的疼痛。痛苦地生活——意味着痛是他们生活的基础。因而也就无法逃避这种相思。要做到逃离相思,就必须逃离自己的肉体,甚至逃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沉睡几个礼拜?忘乎所以地拼命工作直到发狂?不停顿地祈祷?
时间流逝并且会改变一切。有大战争和小战争。那些大战争会改变世界,而那些小战争会改变人。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人们谈论的只是一些不会真正发生的事。
我想我已经开始死亡,而在此事发生之前,我将以同样令人震惊的方式看到一切,也就是从下方,从事件的几何学方面看,那时在深奥莫测的对称性中可看到世界的开头。然而就连这种知识对于我也将没有任何意义,面对这种知识我将变得手足无措,不能以任何方式对它加以利用。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惊诧,迄今我竟然没有看到如此显而易见的排列、秩序,而且这种安排并非——如我所认为的那样——蕴藏在思维、理想、数学公式、概率运算之中,而是蕴藏在事件本身。*世界的轴心是无数的瞬间、动作、手势的重复排列,一再地重复出现。并没有任何新鲜的事物产生。*
玛尔塔想的是:「最美的是那些给蜗牛咬出了缺口的花瓣。最美的是那些不太完美的东西。」
后来我想,问题或许并不在于我希望老,不在于追求年龄,而在于追求一种生活状态。这种状态可能只发生在老年。这是一种无为的状态,也就是说不采取行动去争取什么,而如果已经开始干了,那就慢慢干,仿佛关心的不是活动的结果,而是活动本身,是活动的节奏和旋律。一边缓慢进行,一边观察这个时代潮起潮落,再也不会冒险去赶潮流,也不会冒险去反潮流。这意味着忽视了时间,仿佛时间只是别的某种东西,某种真正想望的东西的幼稚广告。什么也不做,只是数房间里闹钟的敲击声,数鸽子的翅膀拍打窗台的响动和自己心脏跳动的次数,并且转眼就把这一切全忘于脑后。没有思念,没有追求。至多只是期盼节日的来临——归根结底正是由于期盼才有节日。
存在
所有坚实的东西全都来自寻宝;只有那些容易腐烂、损坏的东西仍然需要添购。
上帝在我们内部,而我们在他的外部。他行事随意,轻率,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就像面包——每个人得到自己的一片,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认识它,但任何一片面包都不包含整个面包。
任何一本有关蘑菇的书都不把蘑菇分为美丽的和丑陋的,香的和臭的,触摸时是令人感到愉悦的和不可忍受的、恶心的,也不将它们区分为哪种是可诱人出错的和哪种是可获得开脱、解救的。人们看到的是那种他们想看到的东西。这样的分类一清二楚,但却是人为的、不真实的。
在那里他成功地说服了侏儒般的博博尔,使他确信,每个农民都需要个强壮的长工,即便只是为了掩埋死去的牲畜。
身体的劳动可使精神远离焦虑不安吗?
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我们的世界住的是熟睡的人,他们死了,却梦见自己活着。因此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熟睡的死人移居这个世界,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而真正的人,即那种第一次活着的人却显得寥寥无几。在整个混乱的世界上,我们中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只是梦见自己活着,还是真正活着。*
我明白,我们的最后审判将是惊醒,因为我们只是梦见了我们整个的生活,设想我们是活着的。
人在风景中看到自己内在的不稳定瞬间。人到处看到的只是自己。
他深信,做这样的画框,用的是专门准备的木头,是把嫩树枝弄弯,让它按照环形生长,有可能是用铁丝捆着,让它弯到地面,再蓄意引导它在一个看不见的圆圈形空间发展。
冬天大黄消失在雪下和地下,蜷缩起自己肉质的茎,向另一方生长,倒着生长,向自己的芽体,向自己沉睡的根部生长。
在他昏昏欲睡的大脑中出现的最后画面,正是对阿尔本多尔夫木箱木偶戏的回忆——一些小小的木偶在用油彩画出的景物里移动,完成给它们规定的机械动作。走着的是木头人,赶着的是木头乳牛,奔跑着的是木头狗,有个什么人木呆呆地笑着;高一点的地方是另一个形象:挑着水桶,招着手;画出来的炊烟升上了画出来的天空,一群画出来的鸟儿向西方飞去。
一旦发现某种我所认识的、迄今我以为是稳定和可靠的东西,原来完全有可能是由于另一种原因,以一种我从未料想到的方式发生的,原来是它把我引到了另一个不是由我发现的方向,原来我是个瞎子,原来我是睡着了的,我将把自己的现在怎么办?
玛尔塔也不喜欢染过色的头发,尤其是染成浅黄色的头发。她说,染过色的头发不再是思想的储藏库。颜料会破坏头发,或者使头发失真。染过的头发已不能行使自己的功能——储存的功能。这样的头发,是空虚的、矫揉造作的。最好是把它剪掉,立地弃之如敝屣。它们没有生命,没有记忆,也没有用处。
「戴假发需要勇气,」玛尔塔说,「头发来自某个人,就得接受那个人的思想。戴假发的人必须做好接受某个人的思想的准备,而他本人必须强大,有抗拒力。不能一天到晚戴着假发,这是必须注意的。」
也许有人根本就没有履历,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他们是作为永恒的现在出现在人们面前的?
我看着,我既不会认识任何新的事物,也不会忘记我见到过的一切。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