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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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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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26 Tue 21:21>

许多日子过去了,事情起了变化,双方都明白现在已经与蜗牛无关,与晚辈的孝顺和父道的尊严之类都不相干了,许多有逻辑有意义的话题都显得不合时宜,可是总得说点什么。

「因为那些偷东西的孩子吗?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那个骑马的小姑娘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说她是你的朋友,你们一起玩,不是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为什么有时候不是呢?」 「因为我不愿意或者她不愿意。」

有时候

尽管迪·隆多男爵的一个儿子数月不下树的消息早已四处流传,我们的父亲还要竭力对从外面来的人保密。

他的天地已经变了,这是一个新世界,由架在空中的细长而弯曲的桥,由粗糙树皮上的结节、瘤子和皱褶,由透过或疏或密的树叶帷幕而变幻着深浅的绿色阳光组成,微风一吹,树叶的柄就抖动不已,而当树干摇摆时整棵树的叶子就像一方船帆飘动起来。

对于这只狗来说,必不可少的伴侣是这个人;而对于这个人来说,是这只狗。无论是它还是他,从不背弃对方。尽管与世界上所有的人与狗如此不同,他们仍可以说自己是幸福的一对。

在很长时间内,整个青春时代,柯希莫以打猎为生。还有钓鱼,因为往水塘里撒下钩就可以坐收鳝鱼和鳟鱼。

多少以前曾是重要的东西,对他不再重要了。

他躲在一棵梧桐树顶上,挨着冻,望着灯火辉煌的窗子,看见我们家室内张灯结彩,头戴假发的人们跳舞。他的心里曾经涌起什么样的情绪呢?至少曾经稍稍地怀念我们的生活吗?他曾想到重返我们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是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容易跨越吗?我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想做什么。他在那上面的时候,我只知道他从始至终地陪守着晚会,并且陪到了晚会之后,一直到蜡烛一支一支熄灭,没有一扇窗口发亮为止。

对于柯希莫来说,理解埃内阿·西尔维奥的性格有这样的作用:他懂得了关于离群索居的许多东西,后来为他所用。我是说他总是记着律师骑士的古怪形象,以提醒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命运同其他人的命运分隔开来,可能变成什么样子,并且他成功地没有沦为同样。

这头一次纵火和烧死他的阴谋本应对柯希莫是一次警告,他应当离森林远一些。相反,他开始操心起如何防止火灾的问题。

他懂得这个道理:集体会使人更强大,能突出每个人的长处,使人得到替自己办事时极难以获得的那种快乐,会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悦,为了他们值得去争取美好的东西(而在为自己而生活时,经常出现的是相反的情形,看到的是人们的另一副面孔,使你必须永远用手握住剑柄)。

后来,柯希莫不得不明白,当那个共同的问题不存在之后,集体就不再像从前那么好了,做一个孤独的人更好一些,而不要当首领。

对那些从广场上走过的卖菜或卖鱼的姑娘,以及坐在马车里的小姐,柯希莫从树上投下急切的目光。他还不甚明白为什么在她们大家身上都有他所寻找的东西,而在任何一个那里都找不到十全十美的。夜里,当各家各户都点燃灯火,而柯希莫在树上孤独地与猫头鹰的黄眼睛相伴时,他开始做爱情的美梦。对于那些在篱笆后和树林中相会的对对情侣,他满怀艳羡和忌妒。他看着他们走进暗处,如果他们在他的那棵树下躺下,他就会羞愧不已地逃开。

在一个集市的日子,有那么一个人,来自邻近的奥利瓦巴萨城,他说:「嗬,你们也有一个西班牙人!」人们问他此话怎讲时,他回答:「在奥利瓦巴萨,有一个西班牙人家族,全都生活在树上!」从此以后柯希莫的心里失去了平静,他开始穿越森林里的树木,踏上去奥利瓦巴萨的旅程。

柯希莫冒险跨越了一些树木稀疏的地段,走了两天,到达那里。在途中,他走近村民聚居地时,那些从未见过他的人惊吓得尖叫起来,还有人朝他扔石头,因此他想方设法尽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渐渐地走近奥利瓦巴萨,他看到无论是砍柴的、放牛的还是采橄榄的,人们遇见他时没有显示出惊奇的表情,相反,仿佛认识他似的,男人们脱帽向他敬礼,讲着肯定不是当地方言的话,比如,这样的句子从他们嘴里很别扭地说出:「先生,您好,先生!(西班牙语)」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恋爱,小伙子幸福而又慌张,她愉快而毫不惊慌(对姑娘们来说,没有意外发生的事情)。这是柯希莫期待已久的爱情,现在突然到来,是如此之美好,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前不能想象到它是很美的事情。最新奇的感觉是这美好的情感竟是如此之单纯,小伙子在那一时以为爱情应当永远是这样。

柯希莫变得无精打采,时光消逝的感觉使他对自己成天在那些树枝上爬上爬下的生活不满意。无论是打猎、逢场作戏的情爱还是读书都不能使他获得完全的满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发起疯来,飞快地爬上树枝最柔嫩的细弱梢尖上,好像要在树顶上找出一些新的树木,以便再往上攀。

那片草坪的景象令柯希莫惊慌失措,他一直生活在树木繁茂的翁布罗萨,自信能够顺着他自己的路到达任何地点,然而面前出现一块天宇之下空旷坦荡、无法逾越的平地,他就感到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佳佳不再回来。柯希莫天天守在白蜡树上观望草坪,仿佛可以从草地上悟出长久以来在内心折磨着他的那个东西:对于远方的思念、空虚感、期待,这些思想本身可以延绵不断,比生命更长久。

「你读过那本书?」他马上说道,为了向她显示自己也知道。

她在骑马上也表现出一股爱的力量,柯希莫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与她相互依随,虽然他很欣赏她对骑术的爱好,但是这也是他心生嫉妒和忧虑的隐秘原因,因为他看见薇莪拉拥有一个比他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并且懂得他不可能独占她,不可能把她禁锢在他的王国的边境线之内。女侯爵呢,也许她为自己不能同时身兼情人和女骑士而苦恼:有时她模糊地希望同柯希莫的爱能是马背上的爱。她不满足于在树上追逐,她真想骑上她的骏马任意驰骋。

一方面他努力恢复他在遇到她之前的生活习惯,重新去打猎和钓鱼,干农活,读书学习,上广场吹牛皮说瞎话,装得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样(在他身上依然存在着年轻人的顽固的傲气,不愿承认自己受到别人的影响),同时又毫不掩饰爱情给他的活力和自豪;另一方面他发觉自己把许多事情都看淡了,没有了薇莪拉,他觉得生活失去了滋味,因为他的思路总是往她那儿跑。他愈是想排开由薇莪拉引起的纷乱的思绪,愈是感到她留下的空虚和等待她的焦灼。总之,他的恋情正像薇莪拉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像他自以为是的那样;赢家总是那个女人,尽管她离得远远的。而柯希莫纵使不情愿,到头来也就沉湎其中了。

柯希莫说,「请告诉我乌苏拉的消息。」「她死在修道院里了。」

可以说他越是坚决地躲进他的树枝里,越是感觉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的必要。

因此在共济会中柯希莫只是重复地做了他在从前参加过的其他秘密的或半公开的社团中做过的事情。

柯希莫也写上了一个名字:薇莪拉。多年来他到处写这个名字。

「站住!我以自由、博爱、平等的名义,宣布你们全部被俘了!」

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

他望着东方,在荒芜的路面上现在只能遇见赶着羊群的牧人和驮着木头的骡子。他期待什么?拿破仑他见过,革命如何结束他知道,除了最坏的事情,他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

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子,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

柯希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遗体返回地面。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写着:「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一个攀爬在一棵树上的少年;他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爬,走进另一个世界;不对:他爬,遇见奇妙的人物;对了:他爬,每天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漫游,甚至不再回到树下,拒绝下地,在树上度过一生。我应当为此编造一个从人际关系,社会,政治等中脱逃的故事吗?不是,那样就太肤浅和无聊:我让这个不愿像别人一样在地上行走的人物不变成一个厌世者,而变成一个不断为众人谋利益的男子汉,投身于那个时代的运动,愿意全面参与积极生活:从技术进步到地方治理和精致生活。只有这样写,我才有兴趣动笔。但是他始终认为,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为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这就是他作为诗人、探险者、革命者的志趣。

那么柯希莫可以被看成是一个使自己的不合常规行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另类人吗?这样想来,《树上的男爵》没有穷尽我提出的问题。显而易见的是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

一个人甘心情愿地给自己立一条严格的规矩,并且坚持到底,因为无论对他还是对别人,没有这条规矩他将不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