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我们说「自由就像一只小鸟」,并羡慕这些长翅膀的小动物在三维空间无拘无束地飞翔的能力。但是,唉,我们忘记了渡渡鸟。*学会了过上有吃有喝的生活而不需要使用翅膀的鸟很快就会放弃飞翔的权力,永远停留在地面上。人也一样,如果面包每天三餐定期供应,许多人非常愿意就这么光吃面包生活下去——或者光吃面包和看马戏团表演活下去。*
首先是基于人的多样性和基因独特性的个体自由的价值,其次是慈善和怜悯的价值,基于古老而熟悉的事实和现代精神学的最新发现——无论人类的身心差异有多大,对于我们来说,爱就像食物与居所,是必不可少的。最后是思想的价值,没有了思想,爱将虚弱无力,而自由将无法实现。这组价值为我们提供了判断宣传内容的标准。不合理性和有违道德的宣传会被断然拒绝。只是不合理性但与爱和自由相行不悖,而且原则上不妨害思想运作的宣传则可以被暂时接受。
语言让其使用者专注于事物、人物和事件,即使那些事物和人物并不存在,而那些事件并没有发生。语言塑造了我们的记忆,通过将经历转变成符号,将直接的渴求或憎恶、仇恨或爱意转化为固定的情感和行为准则。大脑的网状系统从不计其数的刺激中选择少数对我们有实际意义的体验,而这个过程我们毫无察觉。
经济压迫
对于白蚁来说,为白蚁窝服务就是最好的自由。但人类并没有彻底的社会性,他们只是有一定的群居性。
在动物界里,物种在进化程度上的等级越高,生物意义上的多样性就愈发明显。这种生物意义上的多样性在人类身上达到了最高的程度,比任何其他物种在生化特征、结构特征和性情特征上都有更大的差异。
如果俾斯麦和列宁早夭的话,我们的世界将会与现在大不一样,而某种程度上由于俾斯麦与列宁的缘故,世界成了现在的样子。
无论是什么情况,动机分析师都能够找到某个深层次的愿望或恐惧,它们的能量能够被用来打动消费者花钱,从而间接地推动工业发展。这一潜在的能量存在于无数个体的思想与身体中,通过精心编排的符号进行表达,摈除理性,掩盖真正的问题,将其释放出来。
找到一些共同的欲望,一些广为流传的无意识的恐惧或焦虑,想出某种方式将这个愿望或恐惧与某个你想卖的产品联系起来,然后通过语言或图像的符号搭建起一座桥梁,让顾客能从现实进入补偿性的梦境,再从梦境进入幻觉,以为当买下你的产品时就能够梦想成真。「我们买的不是橙子,我们买的是活力。我们买的不是汽车,我们买的是尊严。」诸如此类。比方说,我们买一支牙膏不是单单为了清洁和抗菌,而是为了消除让异性讨厌的恐惧。我们买伏特加和威士忌不是为了小剂量的压抑神经系统并获得快感的原生质毒素,我们购买的是友谊与情谊、丁利谷的温馨和美人鱼酒馆的美妙气氛。
民主的生存依赖于有许多人能够在获得充分信息的情况下作出现实的选择。而独裁体制则通过内容审查和歪曲事实维护自己的统治,不是诉诸理性思考或开明的自我利益,而是诉诸激情与偏见,诉诸希特勒所说的潜伏在每个人的无意识思想深处的强大的「隐藏的力量」。
哲学教导我们要去怀疑似乎不言自明的事物。而政治宣传则教导我们要接受不言自明的事物,不去进行判断或怀疑。煽动家的目的是让整个社会都奉他为领袖。
今天的独裁者在宣传中主要依靠重复、镇压和文过饰非——重复他们希望被当成真理接受的口号,镇压他们希望忽略的事实,激情的唤醒与合理化或许会为了党派或政府的利益而被利用。随着操纵的艺术和科学得到更深入的了解,无疑,未来的独裁者将学会将这些技术与无休止的消遣结合在一起。
一个组织既没有意识也没有生命。它只有工具性和派生的价值。它本身并不美好,它的价值完全在于它如何能够让构成集体总和的个体获益。让组织优先于个人就是让目标服从于手段,希特勒和斯大林已经清楚地展现了这一点。
城市生活是匿名性的,也是抽象的。人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不是基于完整的人格,而是经济功能的体现,当他们不工作时,就只是不负责任的贪图享乐的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个体会感觉到孤单和无足轻重。他们的存在失去了任何意义。
在这里,将无法理解的多样性在理论上归纳为可以理解的统一性意味着在实践中将人性化的多样性归结为非人性化的一致性,将自由变为奴役。在政治世界里,最完善的科学理论或哲学体系相对应的事物就是极权主义独裁体制。在经济世界里,与美妙的艺术品相对应的事物就是工人们完美地与机器相结合的运作顺畅的工厂。渴望秩序的意志能将那些只是希望消除混沌的人变成暴君,而秩序之美则被用来为专制主义开脱。
在实践中,我们总是被迫在过分简略的阐述和无法进行阐述之间作出选择。简略是必要的恶,缩略者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做到最好,虽然在本质上是不好的,仍强于什么都不做。他必须学会简化,但不至于弄虚作假。他必须学会专注于情况的本质内容,但又不至于忽略太多起到决定意义的旁枝细节。通过这种方式,他或许不能说出全部真相(因为几乎任何重要命题的全部真相是与简洁不相容的),但要比危险的一知半解或片鳞半爪的了解好得多,而后者总是盛行的思潮。
在粪堆里打滚并不能让你变得干净。
在烂泥里翻滚并不是清洁身体的最好办法。
而在先进技术的时代,缺乏效率可是对圣灵犯下了大罪。
而对奴隶不用威胁,因为奴隶喜欢奴役。培养他们喜欢奴役,是现在的集权国家分配给宣传部门、报纸编辑和教师们的任务。
看来乌托邦要比我们过去所想象的更容易实现。事实上我们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更痛苦的问题:怎样去避免它终于实现?……乌托邦是会实现的,生活正向乌托邦前进。一个新的世纪也许可能开始,那时知识分子和有教养的阶层会梦想着以种种方式逃避乌托邦,返回非乌托邦的社会——那儿并不那么「完美」,却更自由。——尼古拉斯·别尔嘉耶夫
具体细节通向品德与幸福,而了解全局只是一种必要之恶,这个道理凡是聪明人都是明白的,因为形成社会脊梁的并不是哲学家,而是细木工和喜欢集邮的人。
「而幸福与德行的诀窍,」主任像说格言一样说道,「是爱好你非干不可的事。一切条件设置的目标都是:让人们喜欢他们无法逃避的社会命运。」
一个学生举起了手:不能让低种姓的人在书本上去浪费社会的时间,而且读书总有可能读到什么东西,有破坏他们的某个条件设置的危险,那是不可取的。这些他都很想得通,但……嗯,对于花他却想不通,为什么要费力气去让德尔塔们从心理上厌恶花呢?
在苦难的旧日子里老年人总喜欢消极,退却,相信宗教,靠读书和思考混日子,思考!
「而现在——这就是进步了——老年人照样工作,照样性交,寻欢作乐,没有空闲,没有丝毫的时间坐下来思考。或者,即使由于某种不幸的偶然,在他们的娱乐消遣里出现了空当,也永远会有唆麻,美味的唆麻,半克就是半个假日,一克就是一个周末,两克就是一次辉煌的东方旅游,三克唆麻就是一次月球上昏昏沉沉的永恒。从那儿回来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已经越过了空当,每天脚踏实地、安安稳稳地工作和娱乐,看完一部感官片又赶下一部感官片,从一个有灵气的姑娘到另一个有灵气的姑娘,从电磁高尔夫球场到……」
「我宁可当我自己,」他说,「当我这个讨人嫌的自己,不当别人,不管他们多么快活。」
「你就不希望自己自由吗,列宁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本来就是自由的,有玩个痛快的自由。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
「我还以为我们在这儿彼此能更接近呢——除了大海和月亮什么都没有,比在人群里接近得多,甚至比在我屋里还接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唆麻片放在一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她待在那儿,却又压根儿不在那儿。她永远在遥远处度假,在虚无缥缈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成功在伯纳的脑袋里嘶嘶地响,让他跟那个他一向不满的世界和解了,其效果犹如一杯美酒。只要这个社会承认他是个重要人物,一切秩序都是好的。
「我们的图书馆,」嘉福尼博士说,「只有参考书。如果我们的年轻人需要消遣,可以到感官影院去。我们不鼓励他们耽溺于孤独的娱乐。」
一旦接受从目标出发所做的解释,结果便很难预料。这一类思想极容易破坏上层种姓中思想不坚定分子已设置的条件——让他们对体现最高的「善」的幸福失去信心,转而相信幸福之外还有着存在于当前人类社会以外的目的,从而相信生活的目的不是维护福利,而是深化意识及扩大知识。这话很可能不错,总统想道,但在目前的环境里决不能容许。他再次拿起笔,在「不予发表」下面画上了第二道线,比头一道还要粗黑,然后叹了一口气。*「如果人不必考虑幸福的话,」他想,「那会多么有趣!」*
亨利从她那红眼睛里,从她那红斑狼疮式的光影下的苍白里看出了厌倦,从她那没有笑意的鲜红的嘴角看出了悲哀。「你该不是生病了吧?」他问道。他有几分着急,有几种疾病还没有消灭,他担心她染上了其中之一。
没有钢你就造不出汽车,没有社会的动荡你就造不出悲剧。现在的世界是稳定的,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他们绝不会要。他们富裕,他们安全,他们从不生病,也不怕死,他们快快活活,不知道激情和衰老,没有什么爸爸妈妈来给他们添麻烦,也没有妻子儿女和情人叫他们产生激情,他们的条件设置使他们实际上不能不按为他们设置的路子行动。万一出了事还有唆麻——那就是你以自由的名义扔到窗外去的东西,野蛮人先生,自由!
野蛮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奥赛罗》总是好的,《奥赛罗》要比感官电影好。」「当然要好,」总统表示同意,「可那正是我们为安定所付出的代价。你不能不在幸福和人们所谓的高雅艺术之间进行选择。我们就用感官电影和馨香乐器代替了高雅艺术。」
跟受苦受难的太高的代价比起来,现实的幸福看起来往往相当廉价。而且,稳定当然远远不如动乱那么热闹,心满意足也不如跟不幸做殊死斗争那么动人,也不如抗拒引诱、或是为激情和怀疑所颠倒那么引人入胜。幸福从来就不伟大。
保险箱里放着上帝,书架上放着福帝。
「你只能在青春昌盛之时独立于上帝。独立并不能把你安全地送到最后。」可是我们却自始至终拥有了青春和繁荣,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显然我们是能够独立于上帝之外的。「宗教情绪将弥补我们的一切损失。」可是我们并没有需要弥补的损失;宗教情绪是多余的东西。既然青年时期的欲望全都可以满足,为什么还要寻求那欲望的替代品呢?既然我们能够从自古以来的种种胡闹活动中获得尽情的享受,为什么还要追求那类娱乐的替代品呢?既然我们的身心都能在活动中不断获得愉悦,为什么还要休息呢?既然我们有唆麻,为什么还需要安慰呢?既然我们已经获得了社会秩序,为什么还需要追求永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