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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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

第一章(1921-1939)

对一个学人应该有两种评价,或者说有两种标准,一个是学术研究方面,看他是不是有贡献,另外一个标准就是他对时代的影响。有很多人对时代的影响太大了,包括梁启超胡适,他们影响了整个一个时代的风气,就不宜单从专业的角度来衡量。他们在某一个专业的研究上可以未必有多大贡献,可是他们对于整个时代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包括郭沫若在自传里都讲,他们那个时代的青年几乎没有不受梁启超影响的。

二战的时候有一个有名的英国记者,驻柏林的,他在德国时间长了,英文慢慢生疏,写文章时就先读《格里佛游记》,然后才能写出漂亮的英文。

当我们的思想解释不通的时候,就得另换一个坐标,不能死硬地按原来的模式去套。


第二章(1939-1946)

英国19世纪有两个重要诗人,Browning(勃朗宁)和Tennyson(丁尼生

张奚若先生讲政治思想史的时候指定几本书必读,其中就有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列宁的《国家与革命》。

有一个现象很奇怪,按理说,马克思主义代表先进的工人阶级思想,应该是在工人阶级数量最多的国家里最流行,共产党也应该在这种国家最有力量,可是我们看到,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最薄弱的地方反而是英美这些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那里共产党的力量也最小。美国的共产党始终不成气候,好几次总统大选都有以个人身份参加竞选的,可是共产党连竞选的力量都没有。英国也是这样。相反,*越是在落后的非工业化地区,或者说,在工人阶级最少、资本主义成分最少的地方,马克思主义反而流行。这一点似乎很值得研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另外,我们所说的专政和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有一点很大的不同,马克思所说的专政是政治意义上的,是在政治上剥夺资产阶级的权力,而我们则是所谓思想专政,「在思想上对资产阶级进行全面的专政」,这与马克思的原意似乎不吻合。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但也可以说是大大背离了。马克思本人对资产阶级的学者、艺术家、诗人、文学家往往有很高的评价,引用了那么多莎士比亚的著作,对黑格尔非常欣赏,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对文艺复兴的资产阶级文化巨人的评价也非常之高,并没有在思想上专政的意思。《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对1870年的巴黎公社高度赞扬,视为无产阶级第一次的实践行动。实际上, 巴黎公社的成员要么是布朗基主义者,要么是无政府主义者,而无政府主义占了绝大部分,总之都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马克思从来不认为这些人是反动派,相反,他热情地赞美,说巴黎公社是最早的无产阶级专政。假如放在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巴黎公社那些人恐怕都得挨整,谁敢站出来承认:「我是无政府主义。」结果会怎样?

张先生也经常在课堂里扯闲话,比如讲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动物过的是「merelife」(单纯的生活),但是人除此以外还应该有「noblelife」(高贵的生活),接着张先生又说:「现在米都卖到五千块钱一担了,merelife都维持不了,还讲什么 noblelife?!」

吴之椿先生偶尔写文章,也不是纯学术性的,我倒是对他的文章很欣赏,有一段我现在都记得,他说:人类的关系有一种是权威的关系,一种是圣洁的关系。比如政治上是权威的关系,你是我的下属,你就得服从,可是夫妻间就是纯粹的圣洁的关系,夫妻双方是平等的,并不是说一方命令你什么你就得听他的。吴先生说:「可惜中国人的事情权威的成分多,而圣洁的观念少。」这段话给我印象很深。

1957年张先生几乎被打成右派,因为他总结了十六个字:*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否定过去,迷信将来。*

我们是有些鄙视过去、迷信将来,其实有些传统的东西和阶级斗争没有关系,那是人类经验的积累、人类智慧的结晶,不能随随便便就否定了。比如红灯的波长最长,看得最远,所以红灯停、绿灯走,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全世界都是这样,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都得按信号灯走,可是文革的时候就有人提出:红色代表革命,所以红灯应该走,绿灯应该停止。那不乱套了?那时候太简单化了,以为旧的都要不得,新的都是好的。其实新的事物在开始的时候总是不成熟的,应该逐步地让实践来检验,不能一声令下就一哄而上,那就太盲目,太不切实际了。

冯友兰答道:「不能这样说。既然当局肯这么表示,就说明它真心要这么做。」一个大哲学家,天真得宛如一个三岁的小孩子。

记得一次他说,古往今来真正达到纯粹的美的境界的,只有雪莱济慈和肖邦三个人,其余的都不够。肖邦三十七岁死了,雪莱三十二岁死了,济慈二十六岁就死了,都非常年轻。济慈的epitaph(墓志铭)是他死以前为自己写的,非常有名,即:「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in water.(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我们知道这句话,可是不理解它的意思什么叫「名字写在水上?」温德说,西方有句谚语:「人生一世就是把名字写在沙上。」潮水一来,名字被冲没了,人生一世就是这样,正像中国古诗里说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可是济慈要把名字写在水上,这就更彻底,一边写一边消失,不必待到海水来冲没。

飞机来得挺有规律,每天差不多都是十点钟准时来,炸到十二点、一点钟又走了,所以后来我们上课的时间都改了,早上七点到十点钟上课,下午三点钟再上,中间那段就是等它来轰炸的。

丰子恺是老一辈的漫画家,我看过他写的一篇小文非常有意思。有一次他去上海,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上海小商人,商人问他贵姓,他说姓丰,商人问是哪个「丰」,丰子恺说:「五谷丰登的『丰』。」五谷丰登是什么?商人不知道。丰子恺想了想,说:「咸丰皇帝的『丰』。」咸丰皇帝?商人还不知道,后来又说了好几个「丰」,他都不知道。丰子恺突然想起来了,说:「哦,是汇丰银行的『丰』。」于是那个小商人马上惊呼:「噢——,汇丰银行!汇丰银行!」他就只知道汇丰银行。短短几句话就活画出了上海滩小商人的面貌,这就是他的「精神」。写历史最重要的也是把「精神」写出来,堆多少资料也堆不出活生生的人。

我欣赏《王子复仇记》里哈姆雷特的好友Horatio(霍拉旭)的一句话:这个广大的世界不是你可怜的哲学所能想象得到的。我也有同感。其实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许多东西我们无从用常识表示,只有在更高的层面上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如果我们强用通常的语言表达,那就把它非常之简单化了。

凡定了反革命或者右派的,往往都要离婚,只有名演员新凤霞例外。新凤霞的先生吴祖光是右派,文化部的领导出面劝她离婚,但新凤霞硬是不肯,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例外。

最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的银元有两种,袁世凯时代发行的叫「袁头」,上边有袁世凯的头像,后来国民党政府又发行「孙(中山)头」。「袁头」成色好,含银量高,大概实足七钱二的白银,「孙头」不值钱,打个七或八折。我想,如果孙中山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叹,自己竟然还比不上袁世凯?


第三章(1939-1950)

有的人生来就是「红」的,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思想纯粹,而我们是生在白旗下、长在白旗下,然后再打红旗,有了比较与判断,所以就比较麻烦。*作为学术来说,马克思有他非常深刻、非常正确的东西,但我不相信任何人能「字字是真理」,「字字是谬论」的恐怕也极少,古今中外都是这样,哪能真理都让你一个人包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学问就没有进步了。*

刘澜涛是老革命,以前被国民党抓起来过,因为凡是被国民党从监狱里放出去的都要履行一个手续,表示「我相信三民主义」之类,文革时这就是罪证,所以他也成了「叛徒集团」中的一个。